落败的玫瑰
一
一声巨响在我的耳边炸开，清脆的声音下，大大小小的瓷器块碎裂在脚边，里面还飞溅出冒着热气的汤汤水水。
我被吓了一跳，整个呈“弓”形如受了惊吓的鸟一般窜起，浑身的毛发根根竖起，嘴里喊叫出尖细刺耳的声音。
一个男人从我的身边跑过，趔趄了一下，垂头望了一眼，脚从我惊魂未定的屁股上又是毫不客气的一下，嘴里还恨恨地骂了一句，“这该死的猫！”
我被迫飞扑向张着血盆大口的瓷器块，条件反射下四肢比我的大脑先做出了反应，灵活地将我的整个身体支起，三两下便从开着锋口的瓷器块中间跳了过去。
我有些生气，回头正想看一眼始作俑者是谁，一声“燕燕”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的眼睛亮了亮，是妈妈的声音。
“燕燕！”
又是一声，比刚刚多了些急切，我顺着声音跑进去，正好跟匆忙赶出来的妈妈打了个照面。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肚子圆圆鼓起，却难掩消瘦的身形，眼角有未干的泪痕，脸上带着新鲜的淤青，嘴角还挂着血。
纵使这幅模样，她在看到我的时候，还是灿烂一笑，弯起身把我抱了起来，硬扯的嘴角裂开了没有完全愈合的旧痂。
我餍足地在妈妈的颈窝里面蹭了蹭，脖子上横挂的手印让我的眼前充了血。
“喵！”我想要开口质问这些伤痕，却在发出一声猫叫的时候愣了神。
“燕燕？”
妈妈疑惑地看向我，我在她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一只傻呆呆的猫。
“喵！”我吓得从妈妈的怀抱中弹跳起，几个翻身就跑出了屋外。
轻盈的躯体，山竹般的四足，掩在嫩粉色掌心中的利爪，不像人类般毛绒软软的肚子，以及屁股后面那条无法忽视的尾巴。
这些东西凑接在一起，完全拼出了我面前浅清河里的这只猫。
我惊慌失措，歪着脑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打着圈儿地看，都没有办法顺畅的接受，我一觉醒来变成了一只猫的设定。
就在我努力消化掉眼下的情况的时候，妈妈的一声声“燕燕”从身后由远及近的传来。
脚掌落空，我被拥进了一个怀念又温暖的怀抱，妈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燕燕，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细小柔软的手心里带着颗颗凸起的茧子，一下又一下地拂过我，痒痒的，不是很舒服，但也让我舍不得躲开。
“啊，您好，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温润的男声响起，妈妈下意识将我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我侧头，和妈妈一起看向来人。
是个戴着眼镜的青年，文文弱弱的，微微弓着腰，手里还拿着一个东西，在妈妈转过头来看向他的时候，极其明显地愣了一下。
青年的反应让妈妈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将脸侧了侧，拾起手有意无意地遮挡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青年低下了头，双手将手里的东西捧了上来，“上次您来店里拍照，我已经把照片洗好了，正准备给您送过去，好巧就在这里碰上了，您看看，满意吗？”
拍照？我的耳朵动了动，从妈妈的怀里挣扎着跳了出来，凑向妈妈接过来的照片。
照片里，是妈妈和我，不对，是妈妈和作为猫的我的合照。
我盯着看出了神，越看越觉得这张照片熟悉，脑子里七七八八地闪过了各种画面，最后定格在了家里相册里的一张照片上。
我想起来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见过这张照片，照片里的猫叫燕燕，是和妈妈一起嫁过来的，算是妈妈当时的精神寄托。
但很可惜的是，我没有见过这只猫，妈妈说，燕燕为了保护我，死在了生下我的那天，所以，她也给我取了名，叫燕燕。
我穿越到了燕燕身上，那也就是说……
我的眼神瞥到妈妈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将利爪好好地藏在了粉色的肉脯里，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了上去。
妈妈收起照片，歪着头和我对视，眼睛笑得弯弯，她跟我说：“这是妹妹。”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嗓音轻轻的，像是害怕惊吵到谁，喷出的呼吸也细细的，有一种活不长久的错觉。
肉脯里的利爪蠢蠢欲动，我的眼神慢慢暗了下来。
二
妈妈带我回家，将我放在草垫上，一个人弯着腰蹲下又站起地收拾满屋子的狼藉。
那么一个瘦弱又怀着孕的女人，看得我的眼泪汹涌了一波又一波。
我闷不吭声，跳下草垫，跟在她的身边，力所能及地想要帮她减轻一些负担，虽然效果甚微。
晚上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我恨了一辈子的男人。
他踉踉跄跄的，带着浑身的酒气歪歪倒倒地扭进了家里。
我看到妈妈脸上的笑容顷刻收敛起，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她的手指缠在一起，瑟缩着站起来说：“晚饭已经做好了。”
“妈的！”男人骂了一声，斜着线跑过来揪住妈妈的头发，“看到你就烦！还有你肚子里的赔钱货！是个女的还他妈宝贝似的养到现在！”
利爪在肉脯里挠痒，等男人曲腿朝妈妈的肚子上撞过去的时候，我挥起的爪心在灯光下闪了下，接着整个跳起扑到了男人的脸上，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巴掌。
细密的血珠落到男人的手心，他整个表情凶神恶煞的，好像要杀了我。
我弓着身子，站在妈妈的面前，尾巴高高扬起，利爪锋芒的暴露在空气里，从喉咙里咽出忍耐不满的声音，我抬着眼，毫不畏惧地跟他对上。
“这就是你养的畜生？”
男人的嗓音有些破裂，他微微唏嘘着抚着地脸上的划痕。
妈妈把我抱进怀里，一个劲地跟男人道歉。
可能被妈妈的怯懦刺激到，酒精控制下，男人觉得自己又行了，抬起巴掌就要扇过来。
我整个身子炸了毛，嘶吼着从妈妈怀里要往外窜，可能妈妈也从来没见过自己养的猫发这么大的疯，一个不留神，我便飞到了男人的胳膊上。
将男人要扇过来的巴掌压下，我顺着他的胳膊又扑到他的脸上，朝另半边脸也划出了血珠子。
男人气急，随手轮起凳子就朝我砸了过来，我跳起躲开，正想再给他一巴掌，从门外跑进来一个人。
“阿海！又打你老婆呢？别打了，人家好歹怀着孕，到时候再打出人命了可怎么办？”
男人不听，借着酒劲发疯，“妈的，老子娶回家的，老子想怎么打怎么打，打死了也是老子的家务事儿，管得着吗你！”
“是是是！”那人说着，还是上来扯走了男人，临走的时候，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走得远了，我都还能听到男人嘴里口齿不清的谩骂。
妈妈跌回椅子里，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我跳到她腿上，伸着脑袋在她抖个不停的手心里蹭了蹭。
苍白的脸上硬挤出一个干巴的笑，翘起的嘴角硬扯着周边的肌肉发出明显的抖动，没挨过两秒又耷拉了下去，她的眼圈红彤彤的，连带着吐出来的字都不太平稳，“以后看到他，要躲得远远的，知道吗？”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闭着眼睛，将自己的脑袋从妈妈的手心里伸进又拉出，一遍又一遍。
“真抱歉，没有让你出生在一个美好的家庭里，可是这个世界很美好，我想让你看看，我也会好好爱你的，所以不要埋怨我好吗？”
我的耳朵里一点一点地从妈妈的手掌边缘立起来，我偏头去看她，她在看她的肚子，滚烫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滴落在我厚厚的绒毛里，却好像要把我的皮肤烫开。
三（Reality）
“以后看到你爸，要躲得远远的，知道吗？”妈妈把我脸上的污泥擦干净，将羊角辫重新扎好，衣服上的尘土抖落回地上，面露担忧地跟我说。
我拾起青青紫紫的痕迹布满的错落有致的胳膊，轻轻搭在妈妈肩膀上，“为什么？我是少先队员，老师说了，少先队员不做逃兵，我要保护妈妈！”
妈妈看着我的样子，认认真真地问我，“那你不怪妈妈吗？妈妈固执地把你带到这个世界里来，却没有给你和别的小朋友一样的生活。”
我皱起小眉头，像个小大人一样反驳她，“我为什么要怪妈妈！妈妈受了那么多的苦才把燕燕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还给了我那～么多的爱，那些是别的小朋友都没有的！独一无二的！”
她的眼泪也是滚烫的，落在她握紧的我的手上，像今天一样，仿佛要把我的手皮烫开。
“所以呢，我要保护妈妈！”
“那你保护妈妈，妈妈做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发出憨憨的笑声，从我的书包里掏出了一支红色的玫瑰，“妈妈做小公主，老师说了，公主应该配玫瑰。”
圆润饱满的花型因为在书包里的挤压，已经扁得变了形，有几片花瓣还掉在了书包里，一点都没有刚摘下来的时候，那么的美丽精致。
我有点沮丧。
手指局促地抠着细细的花径，收也不是，递也不是。
凉凉的手掌拂过我的手，将那支落败的玫瑰捧在了手心里，妈妈的吻也凉凉的，但她的声音是热的，她笑着掉眼泪，跟我说，“真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玫瑰花。”
那一天，我灰暗的人生被玫瑰的刺硬生生剌出了一条口子，将那束炙热的阳光挤进了我的生命里。
好多好多年。
四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是个大晴天，妈妈暖烘烘的笑脸是我见过这一天中最棒的风景。
“今天带你去见个朋友，她是个特别热心的人，一定能把你照顾得很好，她家里还有好几只猫，你也不会太孤单。”
这话头听着有些不对，但曾经有过的经历还是让我快速反应了过来。
妈妈，要送走我。
“喵！”我很抗拒地支起身体，浑身充满攻击地缩在角落里。
“燕燕，听话，快过来，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我龇牙咧嘴地乱喊着，又因为拼凑不出一句能让人听懂的话反而显得更加的烦躁，利爪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划过，尾巴也摇晃得越来越快。
“燕燕，你那天把他的脸划成那个样子，等他今天回来，肯定会把你打死的！听话，你先去安全的地方躲一躲，等他忘记这件事了，我再把你接回来好吗？”
不好！一点都不好！
“对不起，燕燕，都怪我没用，连你都保护不好，我把她留下来，是不是就是个错误。”
她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手掌摸在肚子上，满面愁容。
我收起利爪，慢慢踱步到她身边，灵巧地钻进她的怀里，我想要抱抱她，但胳膊太短，却连她的一半都搂不住。
伍（Reality）
“你这个畜生！翅膀硬了，还知道反抗了是吗！”
男人的巴掌携着飓风朝我袭过来，险些将我扇飞，我倔强地站着，脑子却混混沌沌的，半天分不清方向。
妈妈哭喊着扑过来，护在我的身前，我看到男人的腿一伸一展的，妈妈瘦弱的身子就倒在了地上。
男人还想再踹，我拼尽全力冲了过去，用力抱住他的腿，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听到男人惊呼了一声，接着用力甩开我，一边骂，一边动手。
妈妈的泪水糊满了脸，我什么都没再想，也不再乖乖站着无声地抗下一切挨打，猛窜的个头助长了我的胆量。
我捏紧拳头，刻意留的长指甲在手心里留下了弯弯深深的痕迹，我抬起眼，目如恶狼，凶狠地迎着男人的拳头冲了上去。
那一战，是被邻居拉开的，我和男人都进了医院。
妈妈抱着我，无声的掉眼泪，好像从我来到妈妈身边起，她就永远都在掉眼泪。
我有些愧疚，字句在唇齿间翻卷了好几下，最后只干巴巴地吐出来三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妈妈做出很刻意的惊讶的表情，脸上的泪水都没有擦干净。
“我们燕燕保护了妈妈，打了胜仗，我们燕燕不用道歉。”
我撇着嘴，明明酸气从鼻尖直直窜进了大脑，我却一点掉眼泪的冲动都没有，“可是妈妈还是哭了。”
“没有。”妈妈的语气里带着厚重的鼻音，两只手用力搓了搓脸，搓出了一个明艳的笑脸，“妈妈在笑。”
我硬睁着被打得睁不太开的眼睛，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妈妈的笑脸，确认不是硬挤出来的以后，也跟着笑了，“那我以后要常打胜仗。”
被拥进温暖的怀抱，妈妈的味道像抚慰人心的药剂萦绕在鼻息间，后脖上却感觉在不停地砸下来温热的水泡。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环抱着她，学着她往常安慰我的样子，手一下一下地在她的后背轻拍着，希望能把我的力量传达给她。
六
妈妈要生了，但那个男人却像看不见一样，依旧颐指气使地命令妈妈做家务，嘴里像往常一样骂骂咧咧的，“出来的是个赔钱货还指望老子送你去医院？能留她到今天都是老子仁慈，你还不把老子伺候好点！”
妈妈依旧唯唯诺诺的，但说出来的话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你就让我去医院吧，我自己去，也不花你的钱，你就当我请了一天假，可不可以？”
男人的眉毛立马扬了起来，“你哪来的钱？”
“我……”
话还没说完，一个巴掌兜头扬了下来，“你给老子藏私房钱？上次老子在单位被骂，管你要钱想去打牌疏解一下，你他妈不是说没钱吗？啊！”
“不是的，海哥，这是我攒的生孩子的钱，我自己挣的，我就只留这么一点，其他的都给你了。”
妈妈的乞求有些苍白无力，男人油盐不进，眼看拳头又要落下，我蓄势待发的爪子立马亮了出来，跳到男人的背上就是一爪子。
男人倒吸一口凉气，反手将我拎起，“又是这只该死的猫！看我今天不把这只畜生弄死！”
“燕燕！海哥，不关它的事，它就只是只猫啊！”
“你养的东西果然都是这么些混蛋玩意儿！”
男人掐了一把我的脖子，听到妈妈的话，又甩手将我扔到一边，抓起妈妈的头发，先朝桌上狠狠磕了一下，接着抬腿就是肚子。
纵使身上皮毛很厚，但我还是觉得那一下甩的我有些骨头散架。
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鼻间先嗅到了一丝血气，我的神经立马绷了起来，回头就看到妈妈的两腿间留了一滩的血。
而她面色煞白，一手扶着凳子，一手捂着肚子，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妈的！真晦气！”男人捂着鼻子，双眉紧皱，嫌恶地盯着妈妈。
“喵！”我尖叫一声，双目赤血，想也没想地就冲了上去，掌心的利刃不留一丝感情的插进了男人的胸口。
七（Reality）
脑海里的所有画面收拢起，我的意识回归，眼前渐渐清晰，最后汇聚成了男人惊恐的表情。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又顺着我面无表情的脸，落在了我握着菜刀狠狠刺进他胸口的手上。
我猛地把刀抽了出来，血水四溅，滋了我一脸。
还有零星几滴飞到了我另一只手上的红玫瑰上，衬得玫瑰更加的红艳，但却无端遮盖住了玫瑰的香气。
男人将捂在伤口的手收回来，放在眼前看了看，手掌抽动，黏糊糊的味道让人生恶。
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站得直挺挺的，倔强地盯着他，直到他的身体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我这才皱起眉头，看向我的玫瑰花，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妈的，真晦气。”
常年的暴力，终有一天会报复到施暴者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