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伴我长大，我却无法陪你老去
我的姥爷是一个抗美援朝的老兵，一生通情达理，一生持重豁达，朝鲜太冷了，等战争结束，他年纪轻轻被生生冻成支气管炎，而后的几十年一直被老慢支折磨，我出生前的事儿只听妈妈和几个舅舅常说起，我出生之后已是条件渐好，姥爷除了常年的咳嗽和常年大把大把的吃药，倒也没看出什么大问题，自从我当兵入伍，便只能每年最多回姥爷家看望他两次，更珍惜和他的相处，他常跟我谈战争之残酷，讲过去之艰苦，感如今之繁荣，叹家国终是兴旺！一个曾经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同时也是一个蜗居小山村的农民，至今仍保持难能可贵的对时事敏锐的洞察力！！！
直到去年冬天，正值我寒假结束归队前一周，他重病倒下，像他这样常年生病的人，能不能熬过他心里是清楚的，只去年那一回，妈妈给他打电话，他只说【我嘛，这一回怕是熬不过了哦！】语态之虚弱前所未有，我们赶紧跨省飞奔回姥爷家，我这才发现那个曾经的战士，那个爱笑的糟老头子站起来竟然只到了我的下巴，他精神之虚弱，形容之憔悴，状态之紧急，我却不得不归队，临走时我对仍在医院输液的他说【姥爷，熬住哦，你都还没见到我给你带回来是布尔什维克呢】（他总跟我说找男朋友非布尔什维克不行）亲了亲他的脸蛋，我姥爷举起没被扎针的左手冷静的朝我挥了挥手，道别的话只有一句【好好学习哦】我转身就走，内心之痛无以言表，两行泪水不自觉滚落，走出医院大门，蹲在墙角嚎啕大哭，脑海里满是回忆，满是儿时在学校门口等他送饭来步履蹒跚的身影！
回程是我独自直奔西安，我在车上再想起外公跟我挥手道别，再想起好好学习的嘱咐，完全不能抑制，深怕此去就要永远失去他，一直哭一直哭一口气差一点就没顺过来，想想姥爷90了，一生历经战争对身体和心灵的折磨，又坚强的迎来了如今儿孙满堂的好日子，病痛啃噬他的筋骨血脉已经几十年了，若真是熬不过，我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只能接受，越发的不能控制了，一直一路哭哭停停回到西安。
随后就是我妈妈说服姥爷家去外面看病，在大医院治疗一个月，我妈妈一直陪护，没想到竟到了屎尿不知神志不清的地步，妈妈怕他真的离开，就跟我开视频，视频里他完全不知道是我在跟他讲话，虚弱的对电话说不要再说了，我不想说话了，我便不再说话就这样静静看着他，再后来，老天爷眷顾，竟然奇迹出现了，他渐有好转，慢慢竟然好了，最后出院了，我心里压的喘不过气来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今年寒假我回来，就4天，南昌2天，成都2天，实在没有能力顾及远在大西北的他了，就在昨天晚上，我梦见他了，在梦里我姥爷坐在老家的院子里，还坐在他的太师椅上，佝偻着背脊，穿着我给他买的羊绒皮衣，带着一顶老式皮军帽，招手让我过去，我走过去俯首在他膝盖上，他轻抚我的头发，竟开始跟我交代起后事，我不忍打断，他便一直说，虽说是在梦里，我却一字不差能记住，他说【我的外孙女儿，你一直是我们一大家人的骄傲哦，我最满意的还是你也上了军校，我最不满意的你还没有带来男朋友啊，我最想你回来看我，但是你上学忙，，，】说罢停下来，我静静听着，好像能听见他长期备受折磨的肺部发出的不正常的齁声，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又开始说起来【你姥爷我嘛，是活不过今年了，将来你要找个对你好的人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姥姥啥都没给你们留，穷了一辈子了啥都没有，姥爷也是没用的，这辈子也没得啥大出息的，也是到了该死的年纪了，我走了，你不要伤心哦，人都该要走这一步勒，我一点都不怕，我也该去见我们那些老战友了，我啥都不怕】在这个梦里，我姥爷终于先跟我说了好好生活，而没有永远把上学提在最前面了，在这个梦里他内疚自责，他说着不怕不怕，手却一直在颤抖，他怎么可能不怕呢？只好找出要见老战友的理由抚慰他自己恐惧死亡的内心，好像在那一头能见到战友，死亡也并不是那么的可怕了一样！在这个梦里我没忍住，俯在他膝上嚎啕大哭，他就这样轻轻拍着我，柔声安慰我，渐渐的，在我泪眼婆娑的眼里他仿佛变年轻了，我站起来看着他，他真是越变越年轻了，脸上皱纹渐渐褪去，弯曲的脊椎渐渐舒展，眉眼慢慢打开，鼻梁变得坚挺，竟然一点点变得英气逼人，衬得老式军帽上的五角星越发鲜红，我一点都不害怕，只剩下了痛彻心扉的哭，慢慢他变得透明，最后他在我眼前彻彻底底的消失了，我更是瘫坐在地上哭嚎不止，随后，我便醒来了！想想梦里最后的“神迹”其实是我外公回到参军那一天的模样，那是他意识里一生中最为光耀门楣、顶天立地的时期，殊不知，在我心里，他这一生一直都这样顶天立地，一直都这样值得钦佩！
此时此刻，此文写到这里，我对姥爷终有一天会到来的死亡抱有空前的理解和接受，想起从前看《西藏生死书》藏传佛教教我要对死亡有所准备，准备好自己随时的死亡和身边人随时的离去，从而不那么惊慌失措，让自己和逝者都能安心归去，我想我的姥爷和我一世的缘分到他走的那时候也不能说是完全断了，我和他一生祖孙之缘只要我不曾忘记，就永远没有断绝，性格的基因是会传承的，我终究是继承了他对军队的热爱和对家国的认知，我精神世界的顶层设计是从小对朝鲜战争的耳濡，是对姥爷于处事之泰然的目染！今后的每一次的和姥爷的相处，我将倍加珍惜，毕竟，我怕他真的熬不住了！
你伴我长大，我却无法陪你老去
——2018.3.6于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