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俊叔
小的时候,家里的日子紧紧巴巴的。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一年到头的窝窝头,要是能吃上个鸡蛋,都能美半天。
家里的孩子多,爸爸总是长吁短叹:日子艰难,何时到头啊!这时妈妈就笑一声说,你看人家万俊叔,人家有什么吗?照样乐呵,咱就甭愁了!
爸爸听完也感叹道:可不是!人家是真的乐呵!说完就收拾收拾心情努力的过那苦哈哈的日子了。
万俊叔确实是啥都没有啊。他家的房子破的啊,小偷都懒得看一眼。家徒四壁形容有点高了,因为墙有的地儿也塌了。下雨的时候,外面下大雨,里面下中雨。万俊叔和婶没办法只能跑到窗台上坐着,这个时候干啥呢?一般人都得哭得哈哈的。万俊叔却坐在窗台上唱歌,唱穆桂英挂帅,他前面的邻居听了一晚上,第二天一群人帮忙修房子,又唱了一天的穆桂英挂帅,大家可听着过瘾了。
万俊叔走哪儿那都是中心,一群人围着他,听他讲故事,听他唱戏唱小调,他还会闹那种傻款子(地方上的叫法),叼个烟嘴,头上整个围巾,俩腿一拐,一个鲜活的老太太形象就出来了。惹得一群人笑的前仰后合,都捂着肚子叫肚子疼。
不过他唱戏的时候少,他说唱戏太拘束了,得记词。他最爱的还是唱他自编自唱的哼哼哈哈快乐歌。
冬天特别冷,那风吹得可邪乎了。我们一群小孩在他家玩到很晚了,还不想回家,缠着让他讲故事,他就吸一口气,哈出一口热气,敲敲手里的棍子,又干咳一声说,“有一个漆黑的夜晚,乌漆嘛黑的,伸手都不见五指。那北风刮的啊,呼~呼~呼~” 他一直呼呼了得有十来遍。我们都紧张起来,两眼瞪得溜溜圆。他手一拍,大声说,“忽然,咔嚓一声!” 被他这么猛地一咋呼,觉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一起问,“怎么啦?” 他神秘的说,“掉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来!你们猜是什么?” 我们赶紧问,“什么啊?什么啊?” 他又敲敲手里的棍子说,“要听后事,且待明天评说。。。”
等第二天我们急冲冲的冲进他家,都坐到他家的炕头前了,他就说,“话说咔嚓一声掉下来的黑乎乎的东西是啥呢?” ,他自己先笑了一阵,又故作深沉的说,“是一捆玉米秸啊。” “什么什么啊?是玉米秸?” “是呀,是呀,我捆的玉米秸,放得不结实,从房顶上掉下来了。。。。。。” 哎呀,我们都气得哇哇乱叫,他却拍着炕沿笑的直不起身。
我们缠着让他再讲别的故事,要不然哆哆嗦嗦的跑这么远太不值当了。这时候,他就砸么砸么嘴开始给我们讲一些神啊鬼啊的事儿。一会就吓得哎吆一声,一会儿又大声说别说了,吓死了。一惊一乍的,一会儿又笑得瘫坐在地上。他讲故事,前面吓得要死,后面又笑的要死,真的很无厘头。
到了夏天,那更是万俊叔的天地了,月亮照得场院亮堂堂的。他就穿个大裤衩子跟年轻的掰手腕,横骨碌儿。他的嗓门像铜锣一样,老远都能听到他哈哈哈哈哈的笑声。全村的小年轻都没他力气大,他拍着他的大肚子得意儿的说,吃的多力气就大!
他确实很能吃,谁也赶不上他的饭量,他家的粮食永远不够他吃的。冬天,镇上让出民工挖河,不给工钱,管饱。那万俊叔就开心了,屁颠屁颠的就去挖河了。他也舍得下力气,整个河道里就他的号子声最大,就喜欢干最累的活儿。到了吃饭的点儿,工地上的面条管够。他一人能吃半锅!最离谱的有一次,他吃到什么程度呢?一跟人说话,别人都能看到他嗓子眼的面条。大家都说这么个吃法,会吃坏肠胃,落下病根,万俊叔却一点事儿没有。等他五十多岁的时候,我四哥回来说,他还能吃十八碗面条,而我家公认饭量最好的四哥也只是吃了四碗面条,都撑得转悠到半夜才睡着。
我家的北面有一口井,早上太阳刚出来的时候,村里人就陆陆续续的挑着扁担吱扭吱扭的去挑水。我经常被这吱扭吱扭的声音叫醒,当然还有万俊叔的歌声。他的歌声含混不清,调子七扭八歪,也不知道唱的啥,就是听着很让人开心。还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叔,这么高兴啊?" , “叔,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只穿个裤衩啊?”
我穿着薄棉袄,棉裤,在初冬的早上瑟瑟发抖,愣愣的看着那个在晨曦中光着身子,露出古铜色壮壮的肩膀和大大的肚子,脖子上搭着个破毛巾,仰着头,哼着歌,挑着一挑子水,溜溜达达走来的万俊叔。他的大裤衩上补丁摞着补丁,脚上趿拉着一双帮都快掉了的布鞋,浑身还冒着热气!那时候我都觉得这人不是万俊叔,他应该是神话故事里的赤脚大仙啊。冲着他喊个叔,他快乐得扭了几下他的腰,还跳了两下哄我们开心,一扭一乐的往家里去了。
他一辈子无儿无女,据说万俊婶也是混不吝的憨憨。家里有了粮食,别人家都是精打细算,细粮换粗粮,好过完这一年。人家偏不,下了新粮,就碾成面粉,包饺子,吃包子。等到了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就难了,俩人就上顿稀糊糊,下顿稀糊糊,万俊叔没力气就躺床上睡觉,睡醒了喝水,喝饱了继续睡,躺到炕上睡觉前哼哼个调子,唱一会儿再睡觉,他家的日子也确实苦。春夏秋冬的,万俊叔就两套衣裳,一套是出场次数最多的大裤衩子,一套是露着棉花的棉袄棉裤,上面油光锃亮的,都快硬成铁板了,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拆洗过了。
但是大家都好喜欢他。我们家的地和他家的挨着。我们都喜欢去那块地儿干活,有机会碰到万俊叔,那就跟过年似的开心啊。他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也唱,嗷嗷的,有时很像秦腔的样子是吼出来的。我和哥哥们听他唱完一段就齐刷刷鼓掌。高声喊,“再来一段!” 他就唱的更开心了,嗓门愈发的高起来。一大片的玉米,一大片的高粱都看不见人在哪儿,只听见他高亢的声音。尽兴了就从地里出来,坐在中间的土垅上,给我们讲故事,掰手腕,有时还会扭起秧歌来。爸爸妈妈不再板着脸老督促我们干活儿了,反而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看着甚至也参与进来。
在村人的眼中,他是不会种地的,别人家能收一千斤,他家收个三百斤就很不错了。但他的开心,是村里所有人的开心加在一起都赶不上的。
他仿佛永远都不会老似的,即使到了七十多岁,还是跟个小孩儿似的,笑哈哈的。大家都说小时候他什么样子,大了他还什么样子,人心宽了就是不显老啊。
可是,时间真的不曾漏过一个人。某年的冬天,他吃得饱饱的,躺床上唱了两段就睡着了,却再没醒过来,嘴边还带着笑容。
整个村子的人都哭了,不管谁见面提起万俊叔来,都眼圈发红。等他出殡的那天,人们都去了,说万俊叔喜欢热闹,咱们一定别让他失望,让他走得热热闹闹的。还攒钱请了戏班子,唱了一出又一出,看戏的人们看着看着,一边叫着好,一边眼泪却掉下来。。。。。。
清贫知足憨厚又快乐的万俊叔,不知道照亮了多少挣扎过日子的人们的心,他可能真是天上的赤脚大仙下凡吧。一辈子高高兴兴的,不管多么困苦,多么贫困潦倒,他都没有一丁点抱怨和难受,这就是他的修行吧。
-----后记
今天之所以想起来写万俊叔,就是觉得现在我们的快乐变少了,衣食不愁,有钱有房的,但没有几个是真正快乐的。我们所求的那么多!有了钱要房子,有了房子还要有好车,啥都有了,又叹气小孩学习不好,小孩也学习好了,心里又觉得没有假期,没有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欲望永远无法满足!有时候老迷惑我们活着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钱,为了房子,为了工作吗?是为了跟那些有钱人比较吗?还是为了跟那些你觉得人家日子都很好的人比较吗?那么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的万俊叔呢?他一生健康快乐,不也是成功的一生吗?他那日子才是神仙般的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