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
我爸姓张，我妈姓陈。老张身高一米七五，老陈身高一米五五，用现在的流行说法，他们两人的身高属于最萌身高差。老张和老陈已经结婚三十一年了，步入了珍珠婚的行列。
听老张说，他们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那时老张还是个帅小伙，娇小的老陈站在他前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女孩。后来老陈说：当初看你爸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一个特别正直的人，结婚过日子就得找这样的，心里踏实。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婚后，老张和老陈风风雨雨走过三十多年，中间有吵闹，有平静，也很多温馨时刻，他们一起撑起了整个家庭。
从前慢
1
刚结婚的时候，老张买了一辆自行车。在那个年代自行车也算是家里一个大件了。老张每天骑着自行车早出晚归，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
老陈每天晚上都守在大门口，只要夜幕一降临，老张要是没在约定的时间里回来，老陈就开始坐立不安。一会儿去门口看看，一会儿拿着电灯走到村口的路边，一会儿又转身回来开始碎碎念：往常的这个时候你爸已经回来了，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又叫我：小慧，我心里很乱，怎么办？每当这时，我都会安慰她：妈，放心吧。没事，我爸那人你还不放心！说不定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老陈依然倔强地守在门口，像在守望海上的一条船，张皇失措地等着老张回来。一听到熟悉的自行车铃声，老陈欣喜地像个孩子，声音里洋溢着开心：小慧，快盛饭。你爸回来了。
等老张停好车子，洗了手，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小桌前开始吃饭。老陈会关切地问老张今天累不累，生意怎么样，怎么回来那么晚。以前我只是觉得他们习惯了彼此，这些只是他们日常生活里的寒暄。如今回想起来，在漫长的时光里，我做了那么久的“电灯泡”却浑然不知。
晚饭后，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他们卧室的门开着的时候，我会听到他们的谈话，有时候还会偷偷观察他们。老张会盘腿坐在床上，然后带着胜利的喜悦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有零有整。老陈会用心把钱一张张重新整理收好，好像面对的是自己心爱的孩子，似乎它们承载着全家的希望。老张刚开始的话大多是：今天挣了三十多块钱……慢慢变成了：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后来，有天老陈忽然发神经似的对老张说，要学骑自行车。要知道老陈对于学骑自行车一直是抗拒的。老陈个子小，胆子也小，摔了很多次，学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没有学会。老张心疼她，后来就不让她学了。
很久以后，我终于明白老陈当初学自行车是因为他不想让老张每次出门载她，让老张留着力气多挣点钱。她说自己什么也不会，能做的就这些了。
记忆里，有很多个生活片段都是夜晚来临前老陈焦灼的眼神，慌乱的神色，老张的宽慰，昏暗的灯光，还有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的场景。
那时候，日子很慢，生活很难。可是只要老张的自行车在，只要车子一响，家里就有了希望。
2
老张和老陈的生活里有温馨，但也有争吵，最严重的一次两个人差点离婚。
那时，我上小学。记不清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争吵，只是记得他们吵的很厉害。老张像发疯的狮子一样咆哮着，震耳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老陈坐在床上哭了。早上我去上学的时候，老陈一把拉住我，红着眼睛问我：小慧，如果我跟你爸离婚了，你跟谁？那时的我对于“离婚”还没有具体的概念。只是疑惑地问：妈，为什么要离婚？老陈说：我和你爸过不下去了。说着老陈又流泪了。
没过几天，我放学回家，大门紧紧地锁着。老陈不在家，我一个人坐在门口一直等着老张回来。
老张回来后，抱着我说：小慧，以后我不跟你妈过了，你跟着爸爸，行不？我哭着说：我要找妈妈，我要妈妈和妹妹回来。我不要你们离婚！
印象中，老张是个很倔的人，从没哭过。妈妈离开的那段时间，他像一只孤独的鸟，白天出门，晚上回来。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
每次我哭着让老陈回来的时候，他的眼里都有泪。
后来，他们最终没有离婚。在爷爷和奶奶的劝说下，老张把老陈和妹妹从外婆家接了回来。老陈像做错事的孩子，在老陈面前认了错，对老陈说了很多好话，老陈才答应回家。用老陈的话说，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要不是孩子，这婚是铁定要离的。老张就一个劲儿地赔不是，于是离婚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那时候，吵吵闹闹，鸡飞狗跳。可只要有老陈在，老张就心安。这个家，就不会散。
3
读初三那年，家里因为划宅基地的事和村里的恶霸发生了分歧，对方故意找茬，双方发生了争斗。
当时我家在村子上算不上大户，发生冲突的时候，对方人多势大，先对老张动手，老张被棍子打倒在地。老陈当时正在菜园里干活，邻居过来喊她，丢了锄头疯了一样冲到现场，拼了命去拉那些人，边拉边骂它们混蛋。那个村霸又打了老陈一个耳光。老陈个子小，也不哪儿来的力气，扑上去把那人摁在地上，把他的脸抓花了。后来，村长过来，事件暂时平息。
回到家，老陈气呼呼地说：他们先动手打人，不讲理在先。我咽不下这口气。
第二天，老陈一大早步行去了镇上的派出所。很快，警察来了，了解了事情原委，将双方叫在一起调解，对方道歉并赔偿了300块钱。好在老张没什么大碍，事情就这样平息了。
后来，老张对老陈说：你逞什么能，要是把你打伤了怎么办？老陈坚决地说：我不能看着你被打，我知道这事儿咱们在理，有理咱不怕，邪不压正。再说，遇到事儿的时候，我不冲上去，谁冲上去？
那时候，磕磕碰碰，日子不易。可是只要老陈不怕，这个家就会重回安宁。
4
读高中的时候，家里的状况好了许多，老张开始去更远的地方做生意。每次回来，他都会给我和妹妹捎些新奇的东西。
那时候，村子里的很多女人开始烫头发，涂口红，戴首饰，似乎她们一下子全都变得洋气起来。老陈还是像以前那样素面朝天，不爱修饰自己。
有次老张回来对她说：要不，你也烫烫头发，现在可时髦啦！老陈忙说：去去去，这样挺好，烫了头，跟鸡窝一样，我不习惯。老张继续劝说：你别担心钱，只要你想烫，我给你拿钱。最后，老陈还是不愿意烫头发，推说不自然。其实她是舍不得给自己花钱。
有次，老张从河北回来给她带了一个银项链，闪闪的，很好看。老陈一看就责备他乱花钱。可没过几天，老陈就带着项链在村子里转悠，一脸的满足与骄傲。
老陈舍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她的很多衣服直到现在还穿着，用她的话说，只要穿不破就一直穿。可对于老张，她却很舍得花钱。
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年过春节，她拉着我在县城给老张买了一件六百多元的羽绒服，那时六百多元算是不小的数字了。回家的路上她还特意叮嘱我：别跟你爸说实话，不然他不乐意。老张也是如此，有一次给老陈买了条两百多元的裤子，当场爽快地付了钱。回去的路上也叮嘱我，不要跟你妈说价格，不然她说我败家。
那时候，平平静静，生活安宁。可是只要老张和老陈的心在，这个家就充满了爱。
5
老陈爱看电视连续剧，老张爱看戏。当初家里只有一台电视机，后来老张又买了一台。他们两个一人一台，你看你的《甄嬛传》，我看我的《梨园春》，互不干扰，各自安好。
老陈爱跳广场舞，老张爱散步。每天晚饭后，老陈先出发，老张后脚跟上。一个小时后，两个人说着笑着就回来了。
老张爱吃面，老陈就想着法子给老张做，焖面、捞面、西红柿鸡蛋面……老陈爱吃饺子，每隔一段时间，老张就会买些肉回来，两个小时后，热气腾腾的饺子就出锅了。
老张爱熬夜，老陈睡得早。每次老陈一觉醒来，看电视机还开着，就悄悄地关上电视，轻轻地叫醒老张 ：到床上睡吧，这里多不舒服。
老张爱抽烟，老陈闻不得烟味。老陈说了不知唠叨了多少次，最后老张硬是把二十多年的烟瘾戒了。
老张爱吃青菜，老陈就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整出了一个小菜园，种上了菠菜，油麦菜，玉米菜……现在只要两人有空就在小菜园里忙活。
老陈做饭口味重，自从知道老张血压高以后，她就开始有意识地调整做饭的口味，尤其开始注意食盐的用量。
老张脾气倔，老陈脾气好。很多时候，老陈都会说：好，好，好，让着你……
老张爱听戏，只要附近的村子里有戏，老张都会骑着电动车载着老陈，优哉游哉地去看戏。
这些年，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可是只要老张和老陈在，日子就充满了温馨。
6
近几年，老张和老陈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老张血压高，需要药物控制。老陈腰椎间盘突出，有时候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老张带着老陈去看了很多医生，买了很多药，却依然没有痊愈。
每到晚上，老张都会给老陈贴药膏，给她按摩，从不间断。老陈也时常宽慰老张：女儿都成家了，别操那么多心了，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是孩子们的福气！
早上，老陈起床做饭。老张听着广播，打扫院子，浇花，整理小菜园。有时候老张还会一个人去田野里转转，有时载着老陈去镇上买点生活用品，日子过得很平静。
他们还是会争吵，但很快就云淡风轻。
老张今年60岁，老陈也马上58岁了。31年了，结婚的时候他们没有舒适的房子，没有昂贵的彩礼，没有像样的婚礼，没有动人的海誓山盟。可这么多年，他们吵吵闹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了。
老张曾对我说：你妈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任劳任怨。我得心疼她。
老陈曾对我说：你爸是世界上最倔的人，别人说不得。可是他知道心疼我。
以前我不懂他们之间的感情，总觉得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亲情。可是，如今我终于明白，亲情才是爱情升华后的一种最自然的相处形式。
他们的爱情里，没有那么多令人艳羡的浪漫，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没有那么多荡气回肠的回忆，有的只是一砖一瓦，一粥一饭，一针一线，一唱一和……可是，他们爱情中的很多东西，比如执着，比如坚守，比如包容……现在我们很多人做不到。
我们崇尚的爱情是保持自我，不依靠不依赖。爱了就在一起，不爱了就分开。出了问题若是不能解决就彼此说再见。
我们喜欢轰轰烈烈的爱情，喜欢豪华盛大的婚礼，喜欢宽敞舒适的房子，喜欢柔和烛光下的极致浪漫，喜欢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我们越来越喜欢爱情和婚姻的“仪式”。
加了滤镜的婚姻和爱情，在外面怎么看都好看。可没了美图秀秀，爱情和婚姻的里子，只有自己清楚。
梦终归要醒的。梦醒后，充满烟火气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考验。
前几天，老张给我打电话特意叮嘱我 ：你和小李要好好经营你们的婚姻，结了婚就不能总使小性子，爸知道你的脾气，说话冲，好在小李包容你……
是啊，漫长的一生里，有个人能包容你，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生活中的磕磕碰碰，风风雨雨，在这两个字里慢慢化成了一朵云，一阵风，一场雨，消失地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