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路
天堂之路
-1
晚秋，远山层林尽染，红的、黄的、橙的、褐的；浅灰、深绿、浅白、深红……若即若离。犹如仙子，遗落在凡尘的彩色纱织，层层叠叠。
村头弯曲的小路上，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站在路边的草丛间。探着小脑袋，静静地遥望着。一头刺猬般的小寸发，根根竖立。麦色的脸庞，寂落的神色。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裤角下，一双张着大嘴的小棉鞋。时而踮起脚尖，时而伸长脖子。一只大黄狗，学着小男孩的模样，静坐着，也遥望着远处。
小男孩的身后，是一座将要“死”去的村庄。坍塌破败的院落，被厚厚的野草枯骨覆盖。墙角，窗台长出青苔。透过丝丝交错的蛛网，几处断臂的屋檐雕花，依稀能看到村庄曾经兴盛的影子。屋顶的瓦缝，被一茬茬无名草木占领。被风雨腐蚀的门板，锈迹斑斑的锁，摇摇欲坠。惟有村西头，一间底矮的瓦房，还存有一丝丝房的模样。它便是小男孩，小壮的家。
小壮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此，从未走出大山。听爷爷讲，左右邻居陆陆续续去了外面的大世界，后来都再没有回来，爸爸妈妈也在外面的大世界。用爷爷的话说，大伙都到外面的大世界“淘金子”去了。爷爷还唠叨，等小壮长大了，也去外面的大世界闯荡。
小壮认为，离那天应该还好远，好远……一个寒冷的夜，奶奶睡得很沉，第二天再也没醒来。村庄就只剩下小壮和爷爷，大黄。爷爷说，奶奶太累了，去了天堂。在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去天堂，小壮也会去，每一个人都会去……小壮有点纠结，自己要先去外面的大世界，还是先去天堂……
从小壮记事起，每当母鸡把蛋下满一箩筐，爷爷就会出一趟远门，太阳落山时才回来。出门前，小壮明明看着爷爷，把一个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到背箩里。可当爷爷回家，背箩里的鸡蛋，就变成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如面条、油、盐、味精……爷爷把它们一一拿出点名，递给小壮放好。久而久之小壮就认识了它们。背箩的最底层，放着小壮最爱的糖果，新奇的玩具，它们通通是鸡蛋变成的。
暮色渐渐暗沉，今天，爷爷怎么迟迟还不回来？小壮有点担心，抓起一把小石子，一颗颗往草丛里扔着，返返复复念叨，“爷爷回来，爷爷不回来，爷爷回来，爷爷不回来……”
“大黄，爷爷会回来吗？”小壮小心的问，大黄沉默不语。“爷爷会回来，爷爷会回来……”小壮自问自答，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弯下腰，紧紧抱住膝盖，静静蹲下……
过了许久，大黄仿佛嗅到了什么？蹿起，尾巴不停地摇摆，“旺，旺旺……”
不远处，模糊的人影在晃动。耳边传来弱弱的声音，“小壮……小壮……爷爷回来了……”
“是爷爷，爷爷，爷爷，你可回来了……”小壮从落默中跳起来，不顾脚下的坑洼，边跑边喊。
“慢点，慢点……”爷爷着急道，生怕小壮绊到石子，摔跟头……
月亮高高挂起，小壮抱着爷爷用鸡蛋，变回来的金箍棒，甜甜地睡着了。爷爷坐在院里的石磨旁，抽着旱烟。单薄的蓝衫，干巴巴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缕缕烟圈犹如心头的愁，弥漫在眉间，久久不散……一阵冷风袭来，烟圈回流，溜进爷爷的鼻孔。“嗯咳，嗯咳……”一连串咳嗽起来。
爷爷感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回来的路上，还在半山腰滑了一跤。如果不是路旁的树挡住了，今天指不定回不来了。此刻，腰还阵阵发痛。爷爷最担忧的是小壮，如果有那么一天，自己突然歇气了，那小壮该怎么办？
今天在镇上，他打了远亲近邻的十几个号码，一个都没打通。不是空号，便是换了新的主人。爷爷没有办法，在民政门口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没能拉下老脸……
不争气的儿子，好赌成性，四十余岁才成家。在小壮刚刚出生没几天，就欠下一屁股的高利贷，天天被人追债，不敢回家。后来无处可逃，听镇上他那些猪朋狗友说，逃往境外的Z国割橡胶去了，至今不知是生是死……心灰意冷的儿媳，小壮未满三月也出走了，再没有任何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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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露水一天天变重，天越来越凉。爷爷起了个大早，他感到骨头都在颤颤发冷，清楚自己不能再耗了，不知不觉走到了奶奶的碑前，沉默着……
小壮醒来，爬下床。屋里，院里不见爷爷的身影。像往常一样，小跑着来到村边的菜园，每次找不到爷爷，只要到菜园里。爷爷就在奶奶睡觉的“小屋”前，自言自语。小壮远远的看着爷爷，不打扰。一会儿，看到脚下搬家的小蚂蚁，无忧无虑的玩了起来。
“小壮，走，爷爷带你去外面的大世界……”正玩得起劲，小壮突然被爷爷一把抱起。回到家，放下小壮。爷爷从柜子里翻出个布包，放到背箩里。牵起小壮的小手，走出家门。
路上，小壮抬头仰望爷爷。一脸的疑问，稚声道，“爷爷，外面的大世界有多大？”
“嗯……很大很大，光用眼睛和脚，是看不全，走不尽的，要用心去丈量……”爷爷慢慢回答。
“那我们还回来吗？”小壮又问。
爷爷没有回答，继续赶路。疲惫的胡须，有气无力地趴在下巴，落满褶皱的眼角，撑不开的深眸，藏着不可说……小壮几次想开口，又欲言又止。不过没多久，被眼前连绵起伏的山峦，形态各异树木吸引着……
不知道走了多远，太阳升到了头顶。暖哄哄的烤着身子，爷爷也有了一些精气神。快要弯过一座山头，爷爷停住了脚步。卸下背箩，把布包挂在小壮的脖子上。从里边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上面写着几个小壮看不懂的大字。
叮嘱道，“小壮……从现在起，爷爷的小壮，就是勇敢，坚强的男子汉了。”爷爷强忍着喉咙里的酸楚，一字一句又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不远就有人家。看到有大人，小壮就把这个信封交给他们。肯求他们带你去找警察叔叔……”爷爷艰难的看着小壮。
“那爷爷呐？爷爷要去那里……”小壮慌张地问。
“爷爷……要……回家，出门时忘记收鸡蛋了。收好蛋，爷爷就来找小壮……”吐出话语，爷爷很想给自己，狠狠几个耳光，绝望地仰头无声……
小壮看出爷爷心里，藏着自己不懂的密秘。怯怯地看着前方的路，心里是害怕的，但他不想让爷爷失望。莫名迈开小步子，边挪步边回头，大黄紧紧跟随着。
“爷爷，小壮是勇敢的男子汉。小壮在外面的大世界等着爷爷……”
爷爷凹凸的腮帮子，老泪纵横。就这么无助地看着小壮，小小的身板，摇摇晃晃越走越远，却无力去追……失魂的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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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壮走呀走，小小的步伐不知道走了多远。肚子咕咕叫，口也渴了。翻翻挂在胸前的布袋，他记得爷爷放了信，还有其它东西。伸手一掏，原来是3个大鸡蛋，几颗糖，一瓶水。小壮依着路旁的小树坐下，剥开鸡蛋，和大黄满足的吃起来。
肚子填饱了，眼皮上下打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嘴角甜甜微笑，小壮梦见自己长大了，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以保护爷爷的男子汉。爷爷远远的看着他在微笑，还有许久不见的奶奶……大黄安静的坐在一旁，忠诚的守护着小主人。
鸟儿的歌唱，打断了小壮的梦。小壮睁开眼睛，太阳不知道去哪儿玩耍了。天空暗沉下来，“大黄，我们去找爷爷，告诉爷爷，小壮长大了，可以保护爷爷了……”小壮自言自语。大黄摇起尾巴，往家开路……
跌跌撞撞，走走停停。小壮头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终于到家了。爷爷不在，去往菜园，只见爷爷站在大坑里，挥舞着锄头。离奶奶的“小屋”，很近很近。
“爷爷，这是去往天堂的路吗……”小壮默默地问，小手紧紧抓住布包。
爷爷听到声音，锄头瞬间滑落。转身，小壮耸立在身后。爷爷一口气堵在心头，缓不过来，双手颤抖，“嘭”倒地。
“爷爷……爷爷……你怎么啦……你醒醒……你醒醒……”小壮不知所措的呼喊，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
“小……壮……小……壮……不哭，爷爷……对……不起……小壮……不怕……爷爷……没事……没事……”爷爷艰难的吐着话语，他盼着老天能开开恩，看看他爷俩……小壮一直哭个不停……
天越来越沉，越来越暗。太阳没了踪影，只在西边的山头，留下一丈橙红。原三一直在山包内打转，迟迟走不出去。一脸焦虑，邋遢零乱的蓬头，显得人更加颓废。电话没有信号，刨墓这么多年，他有种预感，山包附近一定有“物”。背包里还有食物，索性就地歇脚，不走了，待到天明探个究竟。
这次进山，原三想弄一票大的，好回去显摆显摆。堵住那些嘲笑他的劣嘴，原三刨墓多年，没有发家，媳妇也跟人跑了。成了镇上，方圆百里的笑话。人言可畏，年复一年，苟延残喘。对于刨暮，原三并没有想以此发家，他只想探究历史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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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耳边隐约传来，沙哑的啼哭声。原三竖着耳朵，仔细辨别哭声的方向。起身，背起背包。沿着声音的来处，慢慢前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似乎是个孩子在伤心地哭泣，原三一步步向前，走出了山包。
灰蒙蒙之中，看见不远处低洼地里，有动静。原三开启探路灯，走近一看，一个孩子在抽涕。老人奄奄一息地斜靠在坑角。
“老伯，醒醒，醍醒……”原三没有多想，从包里掏出水瓶，轻轻往老人的嘴里灌水。小壮被从天而降的人吓懵了，愣愣地看着。
爷爷慢慢输了一口气，紧紧抓住原三的手，挣扎着拼尽余力，从小壮胸前的布包掏出信，颤抖的递给原三，信封上几个醒目的字，“求求好心人，帮帮孩子。”
原三看了一眼，身旁瘦弱的孩子。接过信，落在手心，沉甸甸。
爷爷缓缓地松开了手，轻轻闭上了双眼。原三明白了所以，试着摁压他的人中，老人一动不动……原三无法掩饰内心，突来的痛楚。任由泪滴，从眼眶里滑落。环顾四周，百里不见灯火。瞅着眼前的孩子，不知所云。良久，抱起小壮放到坑外，说道，“孩子……爷爷好像太累了……他……他……睡着了……”
“像奶奶一样吗？一直睡着不醒来？”小壮疑惑地看着原三。
这时，原三才发现，这坑旁有座坟。背后渗出冷汗，语无伦次道，“是……是……是那样……一直睡着……”
以前在墓坑里刨土，累得睡过去，也没有现在这般慎，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复杂情绪，笼罩着他，是梦吗？不是。他清醒地感到心矛盾的快撕裂了。挥起锄头将坑填平，希望老人能安息。
死亡的敬畏之感，油然而生。或许是上天赐予他，救赎的机会。原三把随身多年的刨墓的工具，一同埋入土里。
牵着小壮，跪地磕头……话里带着哭腔，“老爷子，走好……生死从来就不是易事……”
小壮以为，爷爷像奶奶一样太累了，去了天堂，要休息很久很久……慢慢停止了哭泣，不能打扰爷爷……空气凝固着凄凉，苍默……
原三抱起小壮，一只手提起探路灯，转身离去。
“爷爷是去了天堂吗？”
“是的……”
“不回来了？像奶奶一样？”
“嗯！”
“我们要去哪里？”
“山外……”
“是外面的大世界吗？”
“也可以这么说……”
“叔叔也会去吗？天堂？爷爷说每个人都会去……小壮也会去。”
“嗯……会……说不准的某一天……”
“如果我想爷爷，奶奶了，还能回来吗？”
“能！只要小壮，记住回家的路……”
探路灯，远远的照亮了前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