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尾楼的重生
处理完母亲的丧事之后,他上了一辆公交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将提着的公文包放在腿上,里面的化学教材静静地躺着,想要给他无声的安慰,却让他更加烦闷。
他放软了身子,让它不再机械般地僵硬,慢慢地歪着脖子,把头靠在窗户上。一闭上眼睛,所有的事情便像失控的丧尸一样涌来,迅速占据领地,狰狞地张牙舞爪。
他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正紧锁着眉头听一场哭天喊地,办公室的窗户被打开,冬日里的冷风呼啸着冲进来,让他混乱的思绪更加混乱。
他请求对面那个哭闹着的女人安静,冷风吹得更加张狂,掩盖了蚊蝇乱飞般嘈杂的抽泣。他顿时感到轻松,却又立刻因为电话那端的消息崩断了弦。女人见他不说话,继续之前被打断的行为,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哽咽着说了无数声对不起,抓起座位上的公文包便跑出办公室。
办完丧事后一种懦弱的轻松缠住他,他觉得这样的自己真恶心,但是他贪恋这种轻松,他觉得这样他就又少了一份牵挂与羁绊。
在他即将被这样的庆幸占领时,他的耳边忽然想起办公室里那个女人的哭声。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埋怨与天塌下来的悲伤。有多少次了呢?他也想不起来了。
斜上方的天空遍布着厚重的乌云,狂风的嘶吼也驱使不了它移动半分,它是一只即将冲破牢笼的困兽,瞪着猩红的双眼看着这群蝼蚁般的臣民,施舍最后一点等他们自寻死路的耐心。
他注意到右前方的一座烂尾楼,基本轮廓已经建好,墙壁只经过粗糙地粉刷,压抑的深灰色与天空融为一体,像是它高耸入云,又像是天空的逐渐逼近。他感慨这栋楼不体面的余生与不见天日的命运,毫无察觉地,自嘲的笑慢慢爬上嘴角。
视线里的乌云好像动了一下,他忽地惊醒,到站的提示音响起,他像获得大赦般冲下车。皮肤突然接触到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又慢慢松开。他拖动着双脚往那栋楼走去,并试图让脚步放轻一点,但它似乎更重,灌铅似的双脚闷闷地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提着公文包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他宛如行尸走肉般踏上楼梯。
他忽然停下来,取出包里的化学教材,虔诚地打开它,抚摸着上面自己用不同颜色的笔做的标注。他将脸贴近书本,贪婪地嗅着淡淡的油墨香味。
风从四面吹来,催促着最后的告别。在车上他本以为这告别会很简单,残酷的现实将他对理想的追求全部冲毁,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将要谢幕却不自知的小丑。
刚当一年班主任的他遭受了无数指责甚至是谩骂,好几个学生选择辍学回家:声称自己患上抑郁症上课出走,因为不满父母禁用手机而突然离校,忍受不了学校压力想要回家……而家长把一切责任推到他这个没有资历的年轻班主任身上。每当听到那些刺耳的话语时他就觉得自己很可笑,他那么懦弱,懦弱到推开曾经想要力挽狂澜的誓言而在真正的风雨还未来临时萌发了临阵脱逃的念头。
他将书放在楼梯右侧,闭着眼睛说了几声对不起,喉咙里的呜咽声不易察觉。
风满意地收敛了势头。他继续向上走,窗户外的广场上传来的家人间的笑声让他感觉心脏仿佛漏了一拍,他撒开腿往上跑,想要摆脱这嘲讽着他的孤身一人的一切。
溅起的灰尘包围着他,却在片刻后落定,他觉得越发讽刺,和他那离他而去的妻子一样讽刺。
今天他仿佛不知道累,昨晚一夜没睡他还是觉得很清醒,他想这是重生的预兆。风逐渐停了下来,残留的一丝从窗户里钻了进来拥抱着他,给他带来一点可笑的温暖。
这温暖让他有了一瞬间恍惚,手机提示音响起,他解锁点开信息,班上学生的信息让他不自觉停下了脚步,那群可爱的孩子们在他不在的几天里给他发了很多信息,他坐在台阶上一条一条地看。他们记录了班上的情况,他们让他不要太悲伤,他们让他一定要振作起来。当看到最后一条,那句“我们等你回来”让他隐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涌出眼眶。
他疯狂地捶打自己的头,试图找到方向。
风又开始汹涌而来,摇曳着天台上透过的微弱的光。
只有十几级台阶了!离解脱只有十几级台阶了!
透过窗户他看到乌云聚集地更重,像是天空被撕下一个大窟窿,并不断扩张,即将吞噬一切。
他开始想象那几秒的快感,他可以丢掉一切纵身一跃,压抑了这么久能够以几秒钟飞翔的轻松来结束这一切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几秒后的雷声划破天际,足以掩盖他化身为红色使者发出的声音。
在那之后的一切他便都不用管了,收拾了那么多烂摊子他也给别人留下了一个头疼的麻烦。他没有丝毫的愧疚,心底升腾起令他不齿的报复的快感。
他觉得他的生命也像这烂尾楼,整日惶惶不安,他需要解脱,他需要重生,拆迁和修缮都是重生。
窗外的雷声和窗内的手机提示音同一时间响起,他像发了疯,握紧手机往下飞奔,楼下愈发昏暗,他捡起地上的化学教材不断地跑,喉咙里的血腥味翻涌而上,他向着家的方向一直跑,不敢回头,无情的大手将要拖住他的双腿。
作恶的责任意识让他重新背起一切,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让孩子们的等待落空,也无法忘掉那些朴素的梦。但他知道自己很难再拥有以前的那一腔孤勇和热血,他不知道这样被迫的选择是否正确。
跑出烂尾楼时大雨发泄般地砸向大地,乌云积攒的怒火向四面八方释放,他的眼睛开始模糊,只看见路上车辆前的雨刮器在不停地摆动,像在做最后的告别。
回到家中他洗了一个热水澡,突如其来的温暖却让他发颤。将去年剩下的木炭全部放进炉子里,简单地吃了个面包,关好门窗他便躺到床上睡觉。
“对不起。”他的脸上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