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每期主题优秀文选林下评文集书香澜梦第十五期(一月)征文

丹真弑父

2024-01-30  本文已影响0人  浮生长乐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螺髻山上树多、水多,春日的嫩绿、浅绿、葱绿、翠绿渐次层叠,甫一入夏,各种绿一概老辣起来,森森浓绿莽莽苍苍绵亘百余里。

今朝好风好日,寅时未过,天边的朝阳就牵着一串红霞爬上山峦。

五月初一诸事大吉。丹真公主早早梳洗罢,身着华裳,头插珠宝,腰佩美玉,携侍女阿欢,及十余名侍卫打马下了螺髻山。

身为大庆朝的嫡公主,丹真的名声不算好——飞扬跋扈,不学无术,虽容貌甚佳,可半点皇室风范也无。皇上下旨在螺髻山建玉真观,让她为仙逝的皇后祈福,她却隔上三五日,便下山入城,打马游街,还结交乱七八糟的市井闲人。

隔上一段日子,关于丹真公主的轶事就在京城中流传一圈:带百十个乞丐到酒楼包场,与江湖人在赌场押注,上青楼看头牌歌舞,还打扮成市井小民,扮猪吃老虎——

去岁,相国寺后的花市上。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看中一盆绿牡丹,嫌价高,扔下百两银票让手下耍横强取。

恰在此刻,有荆钗布裙的美貌少女指责侍郎公子仗势欺人,自然被那二公子戏谑加恐吓讲了几句。紧接着,就有几名隐在暗处的侍卫跳将出来,说他以下犯上,那倒霉的公子被痛殴一顿不说,还奉上了万两赔偿银子,此事才了。

自那时起,京城各位纨绔被家里长辈殷殷叮嘱,耍横也得学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万一遇到仗义执言的姑娘,立马收住。对公主不敬的罪责可大可小,挨揍、赔银子事小,这位公主背后的嫡亲皇兄可是当朝太子。

这种好日头,丹真没打算见义勇为,她想去卖糖人。对自己喜欢的事,丹真总是很节制地去做,以免做得多了,就没那么喜欢了。

卖糖人,是丹真四岁跟着母后微服出宫时,一眼就看中的行当。

佝偻着腰的白胡子老头扛着草架子在前面慢腾腾地走,走出几步,摇一摇手中的拨浪鼓,扯着嘶哑的喉咙喊上一声“糖人儿……来卖。”

他的身后跟了一串留着口水,吮吸手指的小毛头。小丫头盯着草架下排插的花朵、猴子、小娃娃,小小子望向上头插的张飞、钟馗、诸葛亮……

有逶迤行来的妇人走过糖人草架时停了脚步,数出几个大钱买了个小猴头,自己颤巍巍拿在手里,让怀里抱的和手里牵的两个孩子分食,一人舔一口。大孩子探出舌尖,只沾了一点点甜,就扭了头推开妇人的手,吧唧着嘴细细回味,仰面看弟弟“啊呜”一口咬掉猴子的小耳朵,有点心疼,咧咧嘴,要哭不哭……

丹真趴在车窗上,隔了帘子不错眼珠地看。

回宫后,母后让御膳房给她做了一草架的糖人,让她随便吃、随便卖,糖人当然比宫外的更好看,御厨们还给糖人做了各色的衣衫,但在宫里卖糖人却不太好玩。

后来,丹真见过衣不蔽体的穷苦人挣扎着想要活,也见过锦衣玉食的妇人心如槁木想要死,好日子坏日子端看有没有渴盼。她便明白宫里的糖人为什么不好吃。那些买她糖人的宫女们,虽然笑得欢畅,眼里却少了对糖人的渴盼,于是那些精致的糖人就变得无甚趣味。

02

进了西城门,丹真一行直奔西市口的燕云饭庄。

饭庄在京城开了十余年,在背井离乡来京城赶考、行商、做官的西北人中颇有名气。据说最初是几位因伤退出行伍的军士为了生计,筹资盘下店来经营,主打一个肉鲜味美,童叟无欺。

丹真最喜欢这家的羊汤馎饦,多多洒了胡椒,一碗下去,吃得鬓角微汗,甚是痛快。

丹真自小口味与父皇、母后均不同。三两岁的小人儿,捧着羊汤“咕咚咕咚”连喝三碗,母后笑吟吟地指给父皇看,“丹真的口味真是稀奇,明明宫里生,宫里长,却与颇爱西北口味!”

父皇看着她,开怀大笑道,“果然是外甥随舅!朕要把这事写在信里,告诉北斗。”

丹真的舅父安定将军章北斗,是大庆最有名的将星,西北边军大帅,才兼文武,从无败绩。

小时候的丹真心里有两个大英雄。

第一是父皇。每个人见到他都要下跪。他皱眉,一堆人大气都不敢喘;他一笑,每个人脸上也笑出褶子。

另一位就是舅父。虽说丹真那时都没见过他,但对舅父从小到大的故事耳熟能详。有母后讲的,有皇兄说的。

皇兄提起舅父时,一脸神往。他拿出舆图铺在案上,指着一个一个小黑点,让丹真看,挥舞着瘦巴巴的胳膊说,舅父已收复北方大片国土,燕云十六州即将重归大庆,“待到那时,我们就迁回旧都,重现天子守国门的荣耀。”

“天子守国门”这句话出自曾祖口中。彼时的丹真甚至不能确切懂得这话的意义,但并不妨碍一股酥麻自从天灵盖蔓延至足底,那一激灵,瞬间加热了全身的血液,让人想高呼想呐喊。

可惜,居庸关的那场决战,舅父的战马不知怎地忽然发了疯,他跌下马摔折了腿,本应有的大捷成为大败。大庆朝只收回了燕云九州,舅父虽捡回一条命,却从人人崇敬的大将军变成一个瘫子。

父皇不曾怪罪,还下旨加恩,说不能以一眚掩大德,赐掌院太医每旬入府一回,为舅父诊病。世人皆道父皇仁爱,可母后自舅父铩羽而归的那日起,便郁郁寡欢,终日不开颜。

舅父依然爱吃西北的饭菜,却再也去不了西北,皇上赏给将军府两名擅西北菜的厨子。他们的手艺当然比燕云饭庄更好,可丹真觉得,西北菜不仅吃的是味道,好比在店里,上菜的伙计长得五大三粗,均是一口西北腔,旁边桌上的食客捧着热气腾腾的大口碗风卷残云,这是眼睛和耳朵吃到的气氛。

当然,丹真到燕云饭庄也不仅仅是吃喝。

滚烫的热气扑上丹真的眼睛,她舀了一勺馎饦,垂下眼睑,轻轻吹凉勺,周围食客喁喁交谈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灌,好几张嘴说的都是南城四夷馆的事。

西凉国遣来大队议和人马,有横眉竖目的虬髯大将,有满头小辫的妙龄姑娘,这几日,一行人在京城四处又逛又买,见了什么都稀奇。

“听说那西凉国的公主长得花容月貌,这次来和亲,不知许给哪位皇子……”

“和亲?送一个公主,就想划走燕云几个州,这算什么和亲……”

“如果统领边军的还是安定将军,西凉国哪里敢提这等议和条款……”

“嘘……朝中大人争了几个月,主战的不是被罢官就是被降职,黄大人还被打了二十廷杖,险些失了性命,至今无法下床。我等升斗小民气有何用?只叹那燕云九州的大庆百姓,若不愿背井离乡,就只能归了西凉国的鞑子管,以后这日子,可难过喽!”

……

03

这一碗多加胡椒的羊汤馎饦,丹真今日有点吃不下。她坐在角落,默默听,听人群的声音,分辨他们的悲伤和欢喜,听懂他们的担忧和渴盼。师父说过,百姓对好日子有盼望,朝廷才能安稳。

送她出宫时,皇兄附在她耳边悄声说的那句话,丹真始终放在心里。皇兄说,丹真,父皇的心已经老了,老得只想龙椅和他自己,你来做我在宫外的眼睛和耳朵吧!

打那时起,她总是努力看,用心听。

丹真跟着师父共和道人走市井、探江湖,走得越远,看得越多,一颗心便老得越快。

她以为将那些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世情讲给皇兄听了之后,就能从心里卸下来,像褪去一件衣裳、运走一个物件那般。但并非如此,一切都掩在她粉嫩明媚的面颊下,与读过的书、看过的风景,还有师傅讲过的话一起镌刻在身体里。

走出饭庄时,丹真面沉似水。

她在路边停住脚步,黑漆漆的眼睛看向远山、城墙、车马、行人、蹲在墙角的乞丐、挑着担子的货郎、店前迎客的小二,都被她的视线一一扫过。虽然她什么话都没讲,可跟在身后的阿乐望向丹真略显单薄的背影,莫名觉得压抑,心也跟着沉下几分。

“阿乐,我们去卖糖人。”一句话,打破静默的压抑。

扛着草架子走到四夷馆后门外的丹真公主,身着藕粉琉璃钉珠小袄,豆绿藤纹镂金留仙裙,覆在面上的轻纱缀了明珠,只忽闪着一双清水大眼露在面纱外。

丹真公主俏生生地立在巷口,站得笔直。闪亮亮的华裳与那统共值一两银子的糖人带草架,成为整个巷子里最令人费解,又难以忽略的存在,所谓牛嚼牡丹、明珠暗投不过如此。

从四夷馆后门拐出的两位十五六岁的西凉少女本说笑着一路向西而行,可绿衣裳的不经意一回眸,看到丹真,不由停住脚步,拉着同伴的手,拐回丹真面前。

“姑娘,买糖人吗?”丹真主动开口。

两位少女对视一眼,用西凉语交谈。

红衣裳的说,这卖糖人的姑娘真好看。穿得更好看,金子和珠子都穿在身上。

绿衣裳的说,一定是假的,卖糖人的,哪里有银子买这么好的衣裳?要不然,就是偷来的,捡来的。

可她们又不舍得走,挪到离丹真更近的地方,眼睛黏在丹真衣裳缀的明珠、琉璃上,从头看到脚,又自脚上到头,不知看了几遍,嘴里不自觉地啧啧赞叹。

红衣裳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丹真的脸,指着她的衣裳,操着怪腔怪调的大庆话问道,“都是真金子和真珠子吗?”

丹真毫不迟疑地颔首,笑盈盈的眼弯成两个半月,“当然是真的。”

绿衣裳瞪圆眼睛,大声道,“那你穿这样的好衣裳,为何在此处卖糖人?前日、昨日,我们在西市上买的远不及你这衣裳好,还用掉千两银子。”

丹真指指头上的发簪、腰间的玉佩,补充道,“不止衣衫上的金子、珠子真,这宝石和玉配也真。”

“那你怎么会在此处卖糖人?”两位少女异口同声地问。

“一百两银子我就告诉你们究竟为何。”丹真压低声音,对二人眨眨眼睛,仿似要说一个大秘密的模样。

“一百两?这麽多!”两位少女大大惊讶了,嘴巴圆得能塞进一个鸡子。

”对,一百两,我才能告诉你们这个秘密。”说完这句,丹真公主不再理会她们,负了手仰面望向半空云彩,一句话不肯再说。

那二人面面相觑片刻,红衣裳微皱了眉头,拧腰跺脚道,“一百两就一百两,你且说来听听。”

“先拿银票,再附耳过来。”

丹真摊开的手掌被拍进一张银票,她慢悠悠地折起来,塞进腰间绣银线的荷包里,方微微一笑道,“其实,我穿得这样好来卖糖人,就为了遇见像你们这般人。”

04

这话什么意思?二人有点反应不过来,你看我,我看你,“为什么要遇见我们?”

“不懂?就是人傻钱多,总想问为什么。”丹真挑眉望向她们,慢吞吞地补充。

这般解释,简直就是在捅马蜂窝。两位西凉姑娘登时气得满脸通红,哇哇乱叫,口不择言地拿西凉语和汉话乱喷一起,说她是骗子,要把银票讨回来。

丹真不急不躁,却也一句也不肯让,银子不给,更不肯认是骗子。她挑着下巴,得意洋洋,“你们自己要问的,我也没骗你们,谁让你们愿意花一百两听人家的秘密。”

两位西凉姑娘撸起袖子,控握紧拳头,想要冲上来动手,未承想两侧巷口呼啦啦围将过来十几人,除了侍女阿欢,还有着了便装的侍卫,看起来便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红衣裳的西凉少女转身跑回四夷馆,盏茶功夫不到,也带了十几个彪形大汉与丹真对恃。

四夷馆值守的小吏虽不认得公主,可眼看两方人马围着一个糖人草架剑拔弩张,谁也没有让步半分的意思,心里直呼不妙。

异邦的两位姑娘是西凉公主的侍女,她们说大庆朝的女人狡诈奸滑,骗了她们的银子;白纱覆面的少女则神态自若地坚称是桩约定好的公平买卖,称西凉人不守诚信,说好的又反悔……

“等会,先等会……”,小吏一闭眼冲入人群,满头大汗地挤到糖人架边上,伸长了右手,抖抖索索地举着一张百两银票,试图平息这桩争执,不就是一百两银子的事吗?先想法子垫了银子解决这事再说。

但转瞬,小吏就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臂拨得转了个圈,转到一边去了。他自捂着胸口,悲伤地发现,争吵已经升级了。

“你们西凉国自己就是强盗,还污蔑我大庆人狡诈……”

“为什么说西凉国是强盗?你这个丫头,不止会诡辩,还满口胡言。”

“先占了我大庆燕云六州,如今借着俯首称臣的名义,妄图霸占余下九州,不是强盗是什么?”

……

完了完了,争执的重点果然不再绕着百两银子打转,而是上升到两国邦交。

小吏眼前发黑,恨不能倒地不起,听不懂,行不行?西凉人本就蛮横,这卖糖人的少女也是胆大包天的,他急急从人群中闪身出来,遣人立时去报太常寺。

恰在此刻,有股焦糊的气味自空气中弥漫飘荡,众人赫然发现四夷馆后院竟冒出滚滚黑烟。馆内有人扯直了喉咙大喊“着火啦,快救火”……紧接着,马嘶声、叫喊声、呼救声混杂一处,一时间,四处乱糟糟。

四夷馆的几位官吏、僮仆有呼救的,有救火的,西凉国的使臣一行人则没头苍蝇到处乱蹿,跌跌撞撞地跑出门来,呆立在巷口。

丹真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握紧糖人草架,指尖在木杆上轻点,她的心里回荡着一首曲子,正用只有自己的能听到的方式在打拍。每当师父喝了酒,摇头晃脑地唱曲时,总要拿手在大腿上“啪啪”拍出节奏,丹真心里出现的正是师父一高兴就会哼的那首——

大丈夫怎能乾坤变,何惧萧萧易水寒,斗酒奉赠君壮胆。这斗酒酹东风扫荡云天……师父给丹真讲过这曲子的故事,借东风,草船借箭,四两拨千斤,一局定乾坤。

05

火很快扑灭。

经勘查,是有人点燃了马厩边的草料垛。幸好昨夜一场雨浇湿了大半干草,火虽着了却火势不大,看似浓烟滚滚,甚是呛人,其实几桶水就浇熄了。

待西凉使节有惊无险地回到房间,才惊觉混乱之间,盖了西凉国印玺的议和文书丢失了。

原本两国和谈已至尾声,只等黄道吉日,双方在这空白文书上将订好的条约签署完成,就万事大吉。这一场火人没事,财未丢,偏偏少了这文书,此乃一等一的大事。

虽说太常寺少卿陈大人打心底觉得这文书丢得好,那西凉国提出的条款很是不要脸,拿着俯首称臣的空名,找大庆要地又要钱,稍长点脑子的,都知道大庆吃了亏,可四夷馆归他太常寺管,因此,陈少卿须臾不敢耽搁,立时将此事报到内阁。

不过两个时辰,丹真公主就被宣入文华殿,站到久违的父皇面前。

算起来,上次见到父皇,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这几年,丹真只在万寿节入宫,远远看皇上几眼,叩拜、祝寿、献礼行云流水一套完成,只一瞬交集。

倚在龙椅上一身明黄的那人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化,连额角的皱纹都不曾多上一根。想这三五年来,他更擅休身养心。在宫中道观炼丹问道,少有临朝,日常政事皆交于内阁廷议。可若说这世间事与他皆是浮云,偏那权柄又被他牢牢握住,用了阉人做传声筒,两任内阁首辅都因拂逆他的心意被去了官。

文书缘何失踪,被谁窃取,内中又有何蹊跷,几句话当然问不出来。丹真之所以被召见,因拱卫司御前回话,说现场又丹真公主被西凉人攀扯不放,说她与起火失窃定然有干系。

进到殿中,丹真覆面的薄纱自然取下,露出尤显稚气的一张脸。她对卖糖人兼骗银子的事供认不讳,但其他的摇头不认,“谁知道就这么巧,儿臣恰好在那处。”

“丹真,只为了一百两银子,你便行此诡辩之事?”皇上的目光在丹真公主握着糖人草架的手上打了个转。

“回父皇,丹真近日银两短缺。”丹真朗声回复。

“银两短缺?你日日在玉清观清修祈福,还有公主月例,何来短缺?”

丹真理直气壮地答道,“玉清观夏日用冰,冬日用碳,初一施粥,十五施药,哪里不用银两?自玉贵妃掌管宫务,我的月例回回短少,自是不够。”

一句话又将玉贵妃也牵了出来。

被传召至文华殿的玉贵妃时隔五年,再次被丹真公主气得吐血。

玉贵妃白着一张脸,捧住心口,浑身打颤,虽用帕子掩了唇,嘴角还是挂了一丝殷红。

丹真公主只管拿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瞅她,嘴上半点不饶人,“今日贵妃娘娘便是吐血三大缸,黑的也别想洗成白的,没你的指使,谁敢克扣我堂堂大庆朝嫡公主的月例?”

对啊,谁敢?玉贵妃委屈又茫然,她只觉得眼前发花,快要晕过去。她身边有这样大胆的奴才吗?她哀哀地看向龙椅上的男人,一声声口呼“冤枉”。

立在阶前的太常寺陈少卿眼观鼻、鼻观心,头恨不能缩进肩膀中。心中只盼下一刻,皇上就能挥手让他退下!

他,一个小小四品的太常寺少卿,不想知道玉贵妃克扣大庆朝嫡公主的月例,不想知道丹真公主穷到去卖糖人,更不想玉贵妃日后一想起吐血这桩糟心事,还能记得他。

他只是就四夷馆着火一事回个话,查案子不归他管,后宫秘辛他更不想听啊。

摇摇欲坠的贵妃依旧着力辩解,“请丹真公主勿信他人谗言,污蔑于我。若经查果有克扣之事,本宫定然严惩不贷。”

“好啊,查吧。看看送到玉清观的禄米是否生了霉,份例是否足额?再查查我挖草药、卖糖人的钱是不是拿去玉真观填了窟窿。”丹真冷笑。

虽说自己说的话有夸大,但绝非空穴来风,丹真并不怕查。更何况,今日之后,这宫中事态如何尚未可知。

玉贵妃的恶意从来就有,甚而被借机利用,间接害了母后。

06

丹真的母后是陪着父皇赏雪时,跌落御花园的太液池中,引发心疾病逝的。

景和十八年的春天迟迟未至,雪却落了一场又一场。

二月时节,漠北的寒风依旧不停歇地吹,凝霜挂雪的柳条儿僵在风里直不愣地打着摆。

坤宁宫的火墙烧得烫手,母后的寒颤却依旧不停,脸色青白浮肿,裹了三层皮毛大氅。牙关依然咯吱咯吱咬得紧,几乎说不出话。

太医说她是着了寒凉,牵出心疾旧症,一并发作起来,药石无医。

丹真呆坐在母后榻前阶上,看父皇大发雷霆。他骂太医院一群废物,连续打翻三个茶盏、一桌佳肴。太医院众人抖抖索索在廊下站成一排,仿佛鹌鹑似地缩着脖,一句话不敢说。装鹌鹑的不止他们,还有一室的宫女太监们。

只有大着肚子的玉贵妃开了口,她颤巍巍捧着一盅汤走向皇上,细声细气地劝皇上万万要保重龙体!

皇上接了汤,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

这一盅汤,进得可真是时候!母后靠在引枕上,拉着皇兄的手,凸着眼睛殷殷看向父皇,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两个字,“皇……儿……”,然后,就被玉贵妃的这盅汤打断,登时一口气泄出,不止说不出话来,两只手也再无半点气力。

丹真后来回想,觉得母后真可怜。对皇兄太子的这点心愿,到了也没机会说出口。母后未能撑过那夜,丹真总记着她微微蜷曲的手,青筋浮凸,耷拉在榻边,就像暮春时凋落的紫玉兰。明明前一天,母后还袖手站在坤宁宫的廊下,笑微微地看着她和宫女们疯跑……

丹真自母后逝世,好长时间陷在同一个噩梦里——上一刻她依偎在母后暖融融地散发着馨香的怀抱里,像倚着一座山,一回头母后已满面乌青,身体冰冷,她被禁锢在冰冷的怀抱里一步也动不了。

直到师父共和道长带丹真出宫,这个梦才不再重复出现。那一年,丹真九岁。

各朝未嫁的公主原没有住在宫外的先例。彼时,玉贵妃初掌凤印,以照顾不周为由,欲撤换一直伺候在丹真身边的宫人。掌灯时才将几人带走,当晚丹真就患了离魂症,披发跣足身着寝衣在一间又一间的宫室中游走、哭泣,醒来后却一片茫然。

问她梦中情形,她便说是母后牵着她不撒手,让提防有人害她。丹真当着太后、皇上与一众宫妃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眼还直愣愣地看着玉妃。玉妃快冤枉死了,直接呕出一口血。她虽打算拿丹真身边的宫人立威,却着实未生出其它心思。

只是自此,丹真的离魂症始终无法痊愈,宫中太医均无良策。最后,皇上只能秘召螺髻山玉清观的共和道长入宫。共和道长令人在皇宫御花园中埋入一枚九尺长的铁简,当夜,丹真一夜好睡。

共和道长拂尘一摆,掐指便道出两桩事,一则皇后未假天年,心愿未了,不甘离去;二则大庆朝龙气外泄,大庆朝的龙气蕴于京西绵延八百里的螺髻山,山形如卧龙,而玉清观正正压在龙颈,若有命格贵重的龙属之人居于此,可保大庆永镇山河。

皇上先是下诏立二皇子为太子,全了皇后心愿;又令人重修螺髻山玉清观,令龙年元月元日生的丹真公主迁居玉清观为母祈福,时年九岁。

一晃,丹真离宫已五年。

07

阶前身形颀长的少女肩背挺直,粉面朱唇,眸如点漆,与玉贵妃针锋相对半点不落下风,分明受了委屈,半点不改骄傲,皇上不由略有动容,语声放缓询道,“既有此等事,丹真因何不来找父皇?”

“见皇兄一面尚且不易,层层重重通报,父皇哪里是说见就见得上的?”顿了一顿,丹真幽幽叹了口气,“若非今日得罪四夷馆的胡人,想进这皇宫走一遭都难。父皇日日操心的皆是大事,后宫琐事,父皇管不到,顾不得,丹真也不愿给父皇添乱。”

立在她身后的太常寺少卿陈大人,先前在兵部、工部待过几年,此时不由暗自嘀咕,原来大庆朝嫡公主的俸银,也与兵饷、河工的银子一般会被层层扒皮?

皇上放柔语气,“无论如何,也不该靠着卖糖人去骗西凉来使。”

丹真垂下眼睛,撅起嘴巴,有点理亏模样,小声分辩,“只是想卖糖人,原也没想会遇到西凉人还是大庆人。”

“父皇,要糖人吗?有花朵的、老虎的、美人的,还有……”丹真上前几步,走到案前,将草架举向龙椅上的父皇。

皇上的视线挪到那架糖人上,终于想起丹真小时候卖糖人的情形。那段时间每去坤宁宫,他都会被丹真抱住大腿或扯住袖子,不买她几串糖人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皇后看着他被女儿纠缠,两只手各拿着三四个糖人,笑得前仰后合,仿似春花。

那个陪他走过十六年的女人,为他诞下一双儿女,哪哪都让他满意,只除了有个声望过高的兄长。大庆朝的子民说到安定将军倒比他这个皇上更热切。若非皇后发现安定将军的落马真相,他是无论如何也……

皇上浮出笑容,伸手拿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细细打量。拿得近,一丝甜蜜的气息幽幽萦绕于他的鼻端,这气息,让他不由深吸一口气,不知是记忆里的笑容还是这甜蜜的气息让他感到几分沉醉。

太子听说丹真进宫,匆匆赶来求见,手中捧了一沓折子,显然是深怕丹真被责怪。看到这父慈女孝的一幕,皱紧的眉头松开了,笑容自眼底溢到唇边。

丹真伸手取了高冠儒士的糖人递到他手中,太子半点不客气,一口咬掉儒士的高冠,笑嘻嘻地道,“还是先前味道。”

“糖人张家的,老张头亲自熬的糖,我是他的老主顾呀!”丹真也取了一枝梅花,“啊呜”一口,啃掉一段枝丫。

皇上看着站在面前一双儿女,面色愈发柔和,记忆里统共也没认真看过他们几回,只是今日发生的事情有点多,身体乏了。

他挥挥手,让众人各自退去。他打算在殿后的榻上歇一歇,想想与西凉国的和谈事宜。和谈是一定的,这文书失窃没准就是他们自导自演,先前章北斗说西凉人最是得寸进尺,莫非还想多贪一州土地?

08

这一睡,皇上就没有再起来。

他中了毒,太医也诊不出的毒。

糖人里没有毒,只有解药。可惜,那朵牡丹未能博取皇上足够的信任,他只是拿在手中看了看。

真正有毒的是那甜蜜如糖浆的香气,江湖中上知道它的人很少,十七种花草炮制的“馥兰香”,嗅入一炷香后,人便疲倦困顿,一旦入睡则毒入心脑,醒来后口角流涎,四肢无力,如卒中一般。

原本,此毒被丹真封在草架中,当糖人从草架上取下,毒气便缓缓逸出。这药毒性大,失效快,逸出三尺外就失了毒性,因此殿内的其他人虽未吃下解药,也无甚不适。

皇上小睡醒来,赫然发现一下也动不了了。身体如同一具朽木半点不听指挥,他努力张嘴,拼命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却只从嗓子眼逼出嘶哑的一个“啊”。

但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毫无知觉的身体不妨碍他对多年来经历的任何回忆。皇后离世那日的每个表情他都历历在目。那浮凸着的眼,颤抖着的唇,让皇后如同落在岸上濒死的鱼。她拼命想发出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间向外挤,用了全身力气,不过发出两个字。

他当然知道她很痛,可是没办法,不能让她说得更多,假使被西北边军一系有人知道章北斗落马的真相,他怕那些粗豪的军士会直接反了……

那会儿她想说的是什么呢?她走了,再也不能确知,现在,该他挣扎着想要发出一点声音,但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想说点什么。

他想说说心里袭来的巨大遗憾,他把自己照顾得这么好,他没经历过章北斗说的“痛快”,没骑过烈马、未喝过烈酒、不曾在漠北朔风里喊过两嗓子,他只想安稳地在皇位上多坐几年,……到头来,连成了瘫子的章北斗都不如,听说他如今还能坐在轮椅上射箭,还收了几位武举出身的徒弟……

丙申年癸巳月朔日,文宗憩,后卒中,不良于行。又三日,太子即位。

新帝即位后,第一道诏令重整边军,安定将军任军中参谋,继而推翻与西凉国商定的议和条款,寸土不让……

丹真公主未回宫,她将去往更远的地方,漠北、岭南、天涯、海角……皇兄说他不愿日后也如父皇一般,变成唯我独尊的孤家寡人,所以,请她依旧做自己行走于世间的眼睛和耳朵,不只批了银两、写了谕旨、赐了影卫,还许她婚嫁自主。

丹真最想去看的,是师父那个回不去的家乡。

师父曾在一次酒后,说起他成长的地方,说那里男女一般读书、做工、当官;说那儿没有皇权和孤家寡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说人们热爱和平,无论兴亡,百姓皆苦,所以他们那儿叫共和国……师父还说,他本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屌丝,一朝醒来到了大庆朝,有幸遇到这个世间最好的女子。

后来呢?丹真问。

后来,她做她的皇后,我做我的道人。她一身红衣与我挥手道别,我只影对青山从此问道。从此天各一方,心无牵绊。

丹真暗自不信,若果真心无牵绊,那些真相将被湮灭,皇兄能否登基不好说,而她,大抵从此于深宫寂寂,被和亲或被指婚。只是,看师父头戴莲花冠,身披白道袍,手执拂尘,惯作仙风道骨高人模样,她便不拆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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