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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 下

2022-12-14  本文已影响0人  刘佳圆

前情提要:大三的滕芸与高中同学常青相恋,以找实习为借口跑到常青所在的城市。最开始相处的日子很甜蜜,但一直没有找到实习的滕芸压力渐增,压力之下,她选择了不喜欢的职业。由于滕芸的工作单位距离常青的住处很远,两人被迫开始了异地,逐渐产生了矛盾……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高考之前,公交车上,他问了自己想去哪个城市,她说是A市。高考之后,他还真的考去了那里。而她清清楚楚地说了喜欢A市,却没报考这个城市的学校。

滕芸觉得自己哄骗了常青,她的愧疚一冒出来,就马上被否定:他怎么可能因为我喜欢A市,就考到那里,报考学校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被我影响?

她一面清醒着,一面又在这个念头里沉沦。这个念头像一束只为她打的聚光灯,她感到被注视,被偏爱,飘飘然地在这束光里跳起舞来。

 

大三的时候,她主动加了常青的微信,常青完全没有责怪她的失约,甚至没有提过报考A市的原因。她也没有去求证,虽然在她心里,这种想法早就是事实。凭着这事实给她的勇气,一个写同学录从来不留联系方式的人,20年来头一次,主动加了一个异性的微信。

 

“他因为喜欢我才报考了A市”这个隐秘的想法像是他偷偷塞在自己手心里的一颗糖。没谈恋爱时候,她拿出来舔一舔告诉自己,有个人在默默喜欢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觉得委屈了,便拿出来舔一舔。糖越舔越变味,如果他真的是给她糖的那种人,为什么让她吃这么多苦呢?

原来,竟真是假的!

 

“好,那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突然说分手啊?”

“如果要走下去,我们未来有很多需要相互扶持的地方。现在你连车费都跟我算得清清楚楚,要跟我AA……简直太可笑了。”

她冷笑出来,曾经笼着常青的柔焦滤镜消失了,电话那端的人不是她回忆里那颗南方树木,反而是拿着斧子砍树的人。这个人毁了她恋爱的幻想,毁了她幻想中的常青,是一个多看一眼都要吐出隔夜饭的人。她想起自己沉沦在幻想里偷偷开心的样子,觉得可笑又可悲。

 

常青反问:“不是你说的AA吗?”

她挂断电话,把电话微信都拉黑了。

 

8.

“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恶心。”滕芸心想:“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他现在居然要跟我AA车费。那先把我来A市的车费AA了,然后把我花在他身上的钱AA了,我为他选择这个城市的所有代价都AA掉,他要是能算清楚,就跟我AA吧! ”

“我本来可以不来A市的,本来可以在学校安心地找工作,本来可以不做不喜欢的工作。”

每一桩不够情愿但硬撑着给的东西她想不记得都忘不掉。但是她不想说,也不能说,命悬一线的理智告诉她:

“你没有资格。”

“你做的一切,他都没有要,是你自己主动给的。他要是不惦念你的好,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要他把一桩桩好都原数奉还,那你不就变成输红了眼的赌徒,没捞到钱就把赌桌掀翻吗?”

“你连说都不能说,你要是真的把心里想的一切都说出来了,你成什么人了?你孤身前往A市的行为将不能证明你的勇敢,你对他的好将不能证明你爱得慷慨,一切都将不再纯粹,都将变成冰冷的价值交换。”

 

她在理智的低语里,渐渐平息。

她欣赏勇敢慷慨的人,于是她装作这种人,向常青展现这些品质。但是实际上,她不仅没有,更需要克服深植在内心的东西才能装出这些品质,而这些需要被克服的、深植在她内心的东西,正是她最不想被人知道的、她最讨厌的、真正的属于她的品质。

她接受不了这些,接受不了全部的自己。

 

9

她失恋了。

平时关系好的同事怕她一个人伤心就约她看电影。

电影院的灯一灭她就撑不住了,又酸又毒的委屈,满得直顶嗓子眼儿,她使劲往回压,压得手都麻了。

电影还没放够十分钟,她便跑到厕所哭,哭得满头是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最后是带的纸用完了,再哭就没得擦了,才收拾着息了情绪,出去专门买了三包纸,才又回去看电影。

 

回到家已经快十二点,微信上跟组长请了病假。第二天睡到中午,眼泡肿成薄皮水足的杏子,组长的回复微信才刚来,只一个“嗯”。

她艰难地翻了个白眼,“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要辞职了。”

她坐起来,昨天哭得太使劲儿了,左耳有一阵尖锐的耳鸣。

“就是可惜了我住宿舍的押金,现在走了就要不回了。都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她咬着后槽牙想:“该断则断吧!”。

 

想接水喝,水壶却是空的。她想:要是常青在,现在一定马上去烧水了。她的眼眶又开始酸疼,趁泪还没流出来,慌忙站起来烧水去了。

要是她对这段感情判了死刑,那失恋之后的痛苦还能忍受。这种痛苦是药的苦,虽然难以下咽,但却清楚地知道吃下去便能越来越好。问题是,即使她能成为判刑的法官,她又能真的做到吗?

躺着的时候想枕在常青的肩膀上,站起来想倒在他怀里,出门想挽着他的手臂……她的快乐,她的未来,她的一切好像都要由常青这棵树来结出果子。虽然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借到常青的力,这个力不是无力而是虚无,但她还是想靠着他。总之她好像没办法独自存在着,只能以绕在树上的藤蔓的姿态。她想:或许他不够主动,对她也没有那么上心,为她做的不过是些简单的小事。但她紧贴着他的时候却觉得那么舒服那么安全,像妈妈给她的感觉一样。滕芸最开始体验到这种感觉是他们一起坐晚班的公交车,玩了一整天,她累到力竭,靠在他身上。

天黑透了,公交车轻轻晃着,开得很慢。车里的灯在开始行驶之后就灭掉了,路边的橙黄路灯们接力似的照亮他们。她的身体松弛得像一块破布,心脏有种失重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一捧干燥的沙,一点点从指缝里落下。这种感觉,她只在拥抱妈妈的时候感受到过。她心满意足地深深呼吸,好像幸福能变成气体被她藏进身体里。

 

现在她马上要失去这种感觉了。

她拿出手机,把常青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没有常青的信息。她正失望,门“咚咚咚”地被砸响。

她难以置信地打开门,正是常青。

常青一把将滕芸揽进怀里,勒得她骨头都疼了。

“不许说分手了。”

他这么一说,滕芸反而清醒了,用全力推开他,“凭什么,就要分手!”她的力气如螳臂当车,仍旧牢牢地被常青困在怀里。

“松手啊,你快把我勒死了。”嘴上这么说,心里则无比满意这个令人窒息的拥抱——拼劲全力,不管不顾,让她觉出爱的真切。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改,别说分手了。”常青下蛊一样在她耳边说完这句话,才一点点松了力气,却仍把她圈在怀里。

她埋着头,不想让常青看见自己哭肿的眼睛。常青却以为她不想看到她,硬捧着她的脸跟她对视,看她肿得面目模糊,“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烦死了。”她趁常青松下劲儿,往后一撤,佯装关门。

常青马上贴上去,搂住滕芸,把门关紧。

 

“芸芸,这一段时间我家里亲戚生病了,我手头比较紧张。最近两个月都开始用信用卡了,所以上次才会计较车费,还答应跟你……”

“啊,对不起。”

愧疚感条件反射一样涌起来,但她马上在心里细究:“常青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八九千,几乎是我的两倍了,他公司有专门合作公寓,租的单间只要500。我的房租1500,还在他身上花了一些钱,这样下来我每个月刚好够。出去玩他是比我花得多,可又不是常出去。一个亲戚生病了,最先不是家里父母给吗?怎么轮得到他;就算他给了,他大二就开始打工了,工作这么久就没存下钱吗?”

她算得清清楚楚,嘴巴上却模模糊糊地问:“你怎么花的,我开这么少,房租这么贵,也没到用信用卡的地步。”

他鼓鼓嘴,想说什么却没说,低下头,双臂紧贴身侧,像被罚站一样站得笔直。

“说多了也是借口,我不说了,我错了,你打我吧。”

她算清楚的帐就乱了,朝他手臂抡了两拳。他故作出吃痛的表情,可怜地望她,像无家可归的小狗。

“那你下次保证不许再这样子对我。”

他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气得拽他耳朵,“下次你要是跟我AA我就揍你。”

常青皱起了被扯住的半张脸,发誓说,“不会让你揍我的。”

拽常青耳朵的手还没再次用劲儿,他马上照自己嘴巴轻扇了一下,“再不会跟宝贝AA了。 ”

“哼!”她松开手,洋洋得意的,好像打了什么胜仗。他弯下腰,用硬硬的短发蹭她的脖子,两个人咯咯吱吱地笑到一团去了。

 

10.

这件事表面上过去了,但在她的内心,已经严肃地向自己宣布——停止一切对常青的付出。如果他们之间的付出能被计算,天平这头已经被她压上了太多砝码,常青那头轻飘飘地要上天了,她要等常青的付出跟她达到平衡的那天,再继续对他好。

与此同时,她也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变化——她不像之前那样害怕常青会生病了。滕芸之前很严格地监督他戒烟,现在他只要不让自己抽二手烟就行,以前每天让他至少吃两种水果,现在也不会给他买水果,有钱就买给自己。常青20岁出头,篮球赛上跑全场也不觉得太累,但她就是担心,谁也预料不到未来的,不是吗?她曾经也以为妈妈永远不会离开自己。

妈妈是在滕芸16岁时去世的,这段16年的回忆被死亡封印住了。她想到妈妈就只能想到死亡,死亡像一扇巨大的门,阻隔她走进那些温柔的回忆里。她知道自己的坏毛病,把幸福当空气,没有会窒息,有了却只觉得稀松平常;而不好的事情却总是让她印象深刻。

 

常青在这次争吵之后改变了很多,一起吃饭的时候抢了她的手机,晃一晃说让老婆付钱是不对的。她有点开心,但是觉得不够。

滕芸已经因为以前的种种,积累了一腔怨气跟委屈了,怨气和委屈在不知不觉中把她从一个吹着幻想泡泡的女孩,变成冷漠戳破这些泡泡的人。常青的改变和一直以来的温柔,对于穿上了现实盔甲的她,是细若牛毛的箭,不痛不痒。

反而他偶尔做错一件事,都可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有次她讲课讲得上火,常青说带她去买药。

药店的人介绍:“这三种都可以。”又指着最贵的那盒说:“这种的效果最好。”

常青说:“不用不用。”拿起旁边那盒就走。

结账的人问:“就拿一盒吗?两盒是一个疗程,一般需要两个疗程才能好。”

常青侧头看了看滕芸,她正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常青说:“拿两盒。”

 

滕芸低着头正在想,在AA车费那件事之前,有次常青半夜发烧,他说休息休息就好了。她硬拉着他去医院,陪他跑上跑下地检查。只是不想让他多跑一趟,自己去把药费和检查费都付了,400多块。

 

药店的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两盒40。”

 

回宿舍的路上,常青看着药盒上的说明,叮嘱她:“这个要饭后吃,一次吃两片,一天三次,记住了吗?”

滕芸一声不吭,常青扭过头焦急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嗓子疼得不想说话呀?”

“我们分手吧。”滕芸哑着嗓子说。

常青猛地把药盒砸在地上,“好,你要分就分,这次我不会找你了。”

说完转身就走,她突然很害怕,好像自己要永远失去这个人了。

 

她扑上去抱住常青的腰,但她拉不住,被常青拖着了滑了十几米,常青站定:“你不是要分手吗?”

“我不要。”

“不要你为什么要说。”

她不说话了。

她该怎么说?你为什么要给我买便宜的药?为什么只给我买一个疗程?为什么只愿意为我花40块?我曾经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像我对你那样对待我!是我不配吗?

她一面怨他,一面怨自己:可是这么小的事情,说出来你会怎么看我?会觉得我斤斤计较吗?会觉得我现实吗?你还会觉得我是你印象里天真可爱的那个女孩吗?

她试着理解:或许他本来就不太在乎生病,不想在生病上花太多钱,就像上次发烧,他一开始都不想去医院看;而且男生比较理性,他一直很在乎性价比的;又或许,他觉得店员在引导消费,他并不喜欢被牵着走……这件事有这么多可能的理由,为什么我只觉得是他不舍得为我花钱呢?难道是因为上次AA那件事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便把所有事都跟这件事联系起来了。

 

街上人来人往,匆匆忙忙,只有他们,像被时间遗忘了的一对眷侣。

 

滕芸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常青没有说话。

“因为我今天心情不好,是我的问题。”滕芸又说。

他还是没有说话。

滕芸伸手勾住常青的脖颈,把自己挂在他的身上,踮起脚亲吻他。

常青的表情终于被松动了,气鼓鼓地说,“不要总是说分手了,真的很伤人。”

“好的,我保证啦。”滕芸晃着常青的手臂又笑起来。

常青揉揉她的头,对她包容地笑起来。滕芸喜欢他这么笑,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像被爱着的孩子,做错了任何事都会被原谅。

 

时间又开始走动,他们相拥,融入匆忙的人群中。

 

11.

但不提分手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大概是她唯一能感觉到被爱着的时刻——在她奋力推开他的时候,他还是会紧紧抓住她。滕芸想:如果他不能主动地做点什么让她满意的事,那被动地紧紧抓住她,或许也能证明他爱她。

但她没有意识到:除了能让她感觉到被爱之外,她还隐秘地期待他真的同意分手。因为爱的天平倾斜了,不是如滕芸希望的那样:等平衡了,再继续爱他就好。她的心被倒了的天平砸出个大洞,常青给的爱远远不够填补这个漏洞。实际上,滕芸已经不想要这段感情了,但是靠她自己,是舍不掉的。

怀着这样隐秘的期待,她任由心里的洞呼啸着要更多更多。

 

她又一次提了分手,因为常青送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是一套画笔,她觉得很惊喜,他竟然记得自己喜欢画画。在此之前,常青送过她口红,色号是520,颜色是芭比粉。

画笔是网购的,常青应该是留了她的电话,店家的短信发到了她的手机上,问她要在专属画笔上刻什么字。

她顺着网址点进了淘宝店,看到了画笔的价格。其实价格并不便宜,但比起她送他的生日礼物,价格要便宜一半。

她打电话给常青说要分手,常青听她说分手,波澜不惊地说好,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这次他们有一个星期没有联系。

白天,滕芸用工作把自己抽成了个旋转的陀螺,一刻不敢停。停下来脑海里的常青就立马清晰起来,只有再忙起来,他才能慢慢模糊下去。但不管清晰还是模糊,他一直都在,像她脑海里的背景。

最近下班滕芸都是最后一个走,给学科长给看疑惑了,本来都想把她的学生调给别的老师,让她自己呆不下去,现在看她的表现就暂时把这个计划搁置下来。

 

办公室只剩滕芸一个人了,她只好锁门回宿舍。

她害怕一个人呆着,躺在床上,却感觉天旋地转。感性洪水一样裹挟她,她的理性就像洪水里的一条木枝一样,别说带她漂浮起来,自己都被冲得不知去向。

她在短暂的平息中找回理智,想:我这次真的是错了。

“谁的心能经得起我这样的审视呢?毒辣得跟当头一棒的太阳一样,容不下一点人性的幽暗。送我的礼物我还要去查价格,没我的贵就要跟他分手。我怎么这样斤斤计较呢?”

 

大概因为她从小就被这样对待吧。

如果饭桌上有一只鸡,鸡翅和鸡腿永远是她的。在吃之前,一定要添上语言的佐料:因为它们是鸡身上最好的部分,所以给你吃……在我们小时候,最好的东西只有你爷爷才能吃,因为他是一家之主,要养活一家子;现在时代变了,最好的都要留给你,因为你是家里最重要的人……

语言真的很神奇,让本来有人爱吃有人不爱吃的鸡腿鸡翅,变成一种“吃的人是最重要”的符号,而给了自己符号的人,就是深爱自己的人。本来小小的一件事,被系上沉重的意义,让人跟人之间的相处变得如履薄冰。

 

她拿着“给我最好的人才是爱我的”这样的标准,来称一称常青给她的,发现他总是算来算去,给她最“适量”的东西,她觉得他爱得真穷酸。但是对于常青来讲,这可能就是他爱人的方式,不同于滕芸的一开始就压上全部,他是一点一点给出的,她明明感受到了常青好的变化,却嫌不够,要打劫他的全部。

滕芸觉得自己把坚守的自尊弄丢了,她现在爱得太不体面了,那就放他走吧。想到这里,她终于找到了跟常青联系的理由,当即拿出手机,把常青拉出黑名单,拨过去之后,却发现对方把她拉黑了。

她胸口一阵发闷,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毕生的愿望就是打通这个电话,但是她对此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因为这是要对方做主的。滕芸时常觉得常青是自己身上的一条废腿,不管她如何拼命敲打或是命令他动一下,他仿佛都无知无觉。她又哭起来。哭真是个力气活,一会儿就累了,才注意到宿舍的灯根本没开,于是她蹬掉鞋子,拽过被子蒙头就睡过去。

 

她梦见自己生病了,像妈妈一样昏迷了。常青站在医生旁边,听到天文数字一样的手术费用,没有像爸爸一样坚定地签字,而是沉默了一会,伪善地落了几滴泪,便转身离开了。

她从梦里惊醒,正是夜晚最浓稠的时候,黑暗糊住她的眼,她挣扎地坐起来,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自己,轻拍着安慰自己。过了好久,才把混成一团的梦和现实扯开。她害怕再次做梦,有些困意就神经质地睁开眼睛,就这么到了天亮。

 

第二天打过去,还是“对方正在通话中”。她就发短信,“对不起,能不能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不是要复合的,只想好好告别。”

她给学生上过一节课之后,他还是没有回。她又打过去还是“对方正在通话中”。

她急得想马上请假跑去常青的公司。滕芸的不甘、思念、愧疚、怨恨等复杂的情绪,随着时间慢慢的煎熬和她的搅动,煮成了一锅浓稠的毒药。她搅啊搅,变成了制毒的巫婆。

 

午休的时候,她又试了几次,还是被拉黑。她便借了同事的手机,拨给他。

“喂?”

她感觉一阵海风刮进了幽暗的森林,一下掀翻了她熬毒的锅,带着回春的魔力把她从一个衰老的巫婆重新变成少女。

“是我……”

电话那头是一阵重重的叹息。

“你先别挂,我只是想跟你说清楚。”

“说什么呢?”

“我因为你送的礼物而不开心,是我的不对,我自己反省了,是我要求太高了。”

“我不知道。”等了一会他都没继续说,滕芸问:“喂,你还在吗?”

“嗯,我在。”

“你不知道什么?”

他又静了一会,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我觉得自己做什么你都不满意。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对你好,你开心了,我也开心。但是你怎么都不开心,我好累啊。你总是动不动就跟我提分手,我现在特别害怕你生气,我觉得这感觉是不对的。”

“你终于累了。比起你曾经说,你喜欢我是因为跟我在一起舒服,我更喜欢听你说,你好累。”

对面没有说话。于是滕芸像个独角戏的主演一样忘我地说着:

“可是你为什么累啊,你都做了什么啊,一直以来难道不是我在奔向你吗?”

对面爆发了一声突然被点醒的“啊”,好像滕芸揭示了未曾被知晓的真理。滕芸受到鼓舞,继续说:

“你还记得之我给你买水果,叮嘱你每天吃两种不同的水果吗?我当时手头紧得连外卖都不敢点。我第一个月发了5千块,就给你买了1千块的鞋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人傻钱多,我就是做慈善啊!我这么对你,是在教你。你可以说你是直男,你可以不知道怎么对人好,我用实际行动告诉你,对人好是怎么一回事。你可倒好,是不是真的把我当你妈了啊,就觉得这么理所当然,给我买个药40块都要算半天,你还累,你凭什么啊!”

 

“你是不是说话太难听了啊。”

 

滕芸并不理会,“你觉得累,是因为我要太多了吗?不光你这么觉得,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啊,是不是我要的太多了,我想要最好最好的爱,想要你像我爸我妈一样对我好,我骂我自己太贪婪,我批评我自己居然有这么不切实际的标准,我诅咒我自己如果这样永远不会幸福!

可是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我要的真的多吗?

抛开我的标准,就单单看你给过我什么,你给过我什么啊?你甚至要跟我AA车费。”

 

“你总是抓着过去不放,我的改变你看到了吗……”

“你甚至从来没有问过!”滕芸厉声打断了他。

 

“你问过我喜欢什么?我想要什么吗?”

 

对面又叹了一口气,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对我好奇,要你主动分享,要你欣赏我,在我为了呆在你的城市说想做老师的时候,想要你斩钉截铁地说我骗人,说你知道我根本不想当老师,反问我不是喜欢有变化的人生吗,反问我不是想看更大的世界吗?夸我这么勇敢这么有野心。而不是心知肚明地知道我的牺牲,就只是感激地对我笑一笑!”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滕芸以为他酝酿出一大堆的回应了。

只听他陈恳地说:“对不起。我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只能说对不起,你为什么不能像我对你那样对待我,是不是我根本不配……”

路过的人们看滕芸就像看疯子,眼泪鼻涕在脸上胡乱开垦着,淌下来,浸透了胸前的衣服。

 

“可能……”他试着了解自己,“我不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

 

喷涌的眼泪鼻涕突兀地停下来。刚才还哭得像只被丢进风油精里的水蛭,就这么一下,站得笔直,有了人样。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谢谢你跟我说实话。”滕芸觉得跟常青恋爱像在做一张很难的卷子,她每道题都得不出答案,只能分情况列出无数的可能性,光是演算就用掉了整个草稿本。现在这张卷子被常青轻易地撕碎,并告知她唯一的正确答案。她感到醍醐灌顶,有什么在身体里迅速地成熟了,或者说衰老了。

“我现在唯一难受的,就是你没有早点告诉我。”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电话拉黑,微信拉黑再删除,所有共同的群都退出,一切动作,一气呵成,像个熟练的杀手。

滕芸仿佛能看到,自己已经搭上了回家的车。在A市糟糕的工作,紧箍咒一样每天折磨自己的缺钱问题,越来越丑陋、越来越讨厌的她自己,正被滕芸甩得越来越远。她像一个久病卧床的人突然恢复了生机。

 

12.

常青说,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而滕芸觉得,自己一路走来,没有运气全靠实力。拿高考这件事情说,滕芸的高考成绩不错,但和平时的模考成绩比起来,要少四五十分,主要因为那年的数学出得太难了;正因如此,尤为擅长数学的常青考得比平时都好。

所以滕芸觉得,她和常青遇见彼此,是常青的幸运,是自己的不幸。

话是人说的,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事还可以说成:常青花光了所有的运气,只配遇见滕芸了;滕芸所有没有运气的曾经,都是为了遇见常青。

当然最有可能的事,这跟运气压根没有关系。

 

他们分手以后,每当滕芸不争气地想起常青时,都会用这句话提醒自己——“我不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并提醒自己虚度的过往——虚度是因为这一切没能让她变得更好,而是变得怀疑爱情,有了偏见和恨意。常青一个人不足以承担她的恨意,她把恨意烧到整个男性群体,用一句“男人都这样,除了我爸爸”来宣泄。又好像只有所有男人都这样,才能让她为曾经的遭遇找到一些平衡。

 

如果常青再次发来好友申请,我想她还是会犹豫,但她最终会接受;

但是如果问她,高考前那趟公交车你还会坐吗?我想她一定不假思索、斩钉截铁、没有犹豫地叫起来:我宁可走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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