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
生活简单安逸,临着茶道,白墙绿瓦,篱笆烟囱,过溪堆砌而成的小城,城隍爷赶生日都出巡的上元节气,城门楼洞子张灯结彩,梨园戏曲,茶馆清香,龙灯高跷填塞着不宽的街道。
烟火模糊了送水的轱辘车辙印子,摊贩绕街叫嚷洋火洋碱洋柿子,牌楼坊间街巷布匹店的洋布吸睛了粗布长衫妇人姨太太的脑海。
酱板鸭、甜粽子、蜜三刀、豌豆黄店铺的光华路口,耳胡同巷子交叉的锡匠店,对过突兀地摆了个零食摊子,售卖椒盐花生、鱼皮花生仁、五香瓜子、麻糖、蜜饯子、梨糕、粽子、芝麻米团、焦枣、山里红………
摆摊成天守着的是一个二八芳华的姑娘,细皮粉面,青丝及腰,生得体面,做一手好剪纸工,浑名叫作英子,或者大英子。
英子的母亲是堂倌儿,据说早年出嫁的极灯光,不过三五年便守了寡,貌似是串百家门的,吃百家饭,平日里嘴巧儿,善于人做媒婚配,招揽撮合一些善男信女约会于小茶馆,她以此为生,终落得不正经的名声。
小城临溪边有一座码头,一座白塔,一间寺庙,早年供奉着送子观音,或者是土地祠之类的,据说白塔镇压着青蛇的缘故的,倒成为小城标志性建筑。
弥漫着泥土潮湿气息的城郭里,饭馆酒楼门庭喧嚣,梨园茶坊快活自在,就是洋店洋行门前也排着长长的人力车,等待主顾临幸或者包月。
堂倌儿娴熟地招呼相熟的主顾,卖菜卖柴的乡下人踌躇忧郁,吆喝叫嚣的音符淹没巡警的呵斥声之下。
经商贩药的主顾路过药铺商行,总要紧一紧肩膀的褡褳,或者听到算盘药舂欢快的咕咚声,叮叮咚咚,叮咚咕咚,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无从快乐而天真的调子。
老锡匠善于制作各种锡器,茶壶、茶盘、花瓶、烛台、瓦罐、锡镜,总能够被大户人家,或者闺房婆子抢购一空。
老锡匠敲打得叮当响,赤着膀子,肩宽额凸的少年学徒裁剪切割,忙得不亦乐乎,仿佛锡匠活儿里藏着无穷无尽的乐趣似得。
当然,除了偶尔清澈的眸子偷偷地瞥一眼门外守摊的英子。
这是他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兴许,英子总能够知晓一二,尤其是当两人的眸子不经意之间碰撞,她惊慌地躲避,他慌忙埋下了脑袋,空留下一地的窃喜与遐想。
驼铃轿夫,脚夫脚驴顾盼芝麻烧饼,馄饨候摊贩的间隙,总能够听到青袍乌面的衙役被一群臭车夫扯开休息的腿脚拌了一下,总黑着脸骂街半天。
英子从十岁起便在这样热闹污浊替她娘守摊,一边剪纸,一边偷听脚夫堂倌、摊贩衙差吆喝谩骂。
周围全都是熟人,或者磕果子瓜子聊天,或者说长理短,买她的花生,扯着她闲聊,高兴的时候恭维欢喜,醉酒的时候谩骂哭诉。
英子在这样的空气里直长到十七岁。
十七岁是青春勃发的年纪,渐渐透露出欢喜愉悦的性子,以此为傲并相信终将成为独立的人,活成自己遐想的日子。
其实英子该知道,或者看出来,锡匠店里的傻小子水生暗暗看中了她,两人在精神上,或者臆想里已经厮混许久。
不过现在明白过来也不晚,她心里当然也晓得,其实心里是欢喜的,尤其是这中暗暗懵懂的喜欢意念越来强烈的时候。
机会总是有的,尤其是心里暗暗已经下了准备,老锡匠下乡张罗锡矿的时候,水生的爱慕已经达到了顶头。
小锡匠抓住英子的素手,迟疑地,决绝地叫嚷:“我欢喜你”!
英子埋头不语,面颊羞的粉红。
对过药铺的小郎叫嚷:“顶美的事儿,好样的,香一个喽”!
水生虎着脸直接把羞怯的英子抱进了店铺,许久都没有出来。
锡匠铺里隐约可见叫骂、笑嚷、揪心的撕扯声音,还有隐约之间说不出,道不明的索索声音。
英子逃也似得消失在贩夫走卒深处,脖颈耳根羞艳的粉红,竞顾不得守摊,隐约之间多了一抹女人光艳的韵味。
英子几乎是躲似得顺着墙角逃回家的,双腿根下传来撕扯的痛,她兴许把这看作玩笑,或者并不十分在意,谁又能知道这个小动作几乎决定了她人生的轨迹。
英子的娘刘婶当晚便知道了这个消息,或者是从脚夫商贩那里,或者从堂倌儿茶馆那里,可是又有什么区别呢。
英子被臭骂了一顿,但是身体的痛远没有心里的痛来得猛烈直接。
锱铢必较的刘婶这次没有骂街,但是也没有吃这个哑巴亏,而是直接把英子许配给山东酒楼堂倌儿的侄子,暗暗地谁也没有告诉,英子不知道,水生也不知道。
英子不是她亲生的,这是本地人都知道的,其实刘婶与之前结亲的堂倌儿也是从山东过来的,据说是私奔流落这里的。
刘婶吃过风流的苦,英子成为她最后的着落,于是,英子与新婚的丈夫回了山东,刘婶也跟了过去,从此便杳无音讯。
英子浑身珠光宝气,光彩照人,英子娘刘婶花枝招展,贵不可言,这便是她们母女俩给这座城的人留下最后的印象。
许久之后,英子刘婶都是贩夫走卒,堂倌商贩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乡下人欣然去欢喜的酱菜园品尝美味,砂糖醋茶坊依然如故,粮食洋布的店铺依旧热闹,宛如二十面前的光景。
命运有些时候喜欢捉弄人,老锡匠的学徒水生打算学成出师,平生的理想就是像老锡匠一样,做喜欢的事,靠手艺养活妻子。
尽管心里有一道伤疤,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锡匠店关门了,水生拉上了洋车。
记得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宛如二十年前的那个响午,水生拉到一趟好活儿,一位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美妇人从码头下来,众多洋车夫蜂拥了过去,簇拥着二八芳华,宛如瓷娃娃般精致的姑娘。
躲美妇身后的姑娘青丝及腰,眸子怯怯地瞥向人群。
她选择了水生,或者是冥冥之中的命运选择了彼此。
“您去城里”?
为谨慎起见,水生总先问主顾去的地方,这也是他拉车的习惯。
他猜测的不错,这美妇确实去城里。
对方静默地点头,没有否认,也没有说话。
“那座白塔还没有倒呢,还是以前的塔么”!
“一直都是”。
水生边跑,边喘息回答,宛如当年锡匠铺里一样低头忙落。
“那座庙还在呢”!
“善男信女还是一样多,尤其是赶集的时候”!
水生黝黑的面颊忙不迭地应答,但是腿脚丝毫不马虎。
“光华路的药铺掌柜呢”?
女人宛如想到了什么,眉头紧锁,粉白面颊泛着莫名的光。
“哦,老掌柜没了,现在是小郎经营着”。
水生听到女人迟疑地“哦”。
顿时多事地解释:“就是老掌柜的侄子”。
女人若有所思,迟疑地张嘴:“老锡匠呢”?
水生眸子潮湿,迟疑道:“他运气可不好,年景不好,又不太平,锡矿断了供应,于是就关门大吉啦”。
女人心口一痛,动容地,漫不经心地询问:“那个小锡匠呢”。
水生面色迟疑,叹息应答:“他都成家了,最小的娃子都可以打酱油啦”。
水生自嘲疑虑,暗暗猜测着女人的身份。
不多时,衣衫褴褛,浑身腐臭酸涩的老乞丐爬到了这里,水生偏头努嘴道:“喏,这就是那个老锡匠,现在是老乞丐了”。
女人暗暗叹息,重重地点了下头。
“爹”!
宽肩膀,黑瘦面庞的少年端过来两个冒热气的馒头,递给老乞丐的手里,看到水生便招呼迎了过来。
女人面色错综复杂,或者欢喜亲近,或者感伤漠然,拟或者悲凄苦涩,众味难明。
坐洋车的姑娘闻声丹凤眼瞥了过来,瞬儿慌乱躲开,耳根面颊泛着粉红,黛眉紧锁,低垂下脑袋。
迎面的少年心里一动,心间莫名泛着亲近与熟悉,不过果敢偷偷一瞥,或者秋波碰撞间慌乱假装顾盼左右。
女人心里莫名伤感,她没有言语,宛如当年她与小锡匠的故事重演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