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新年到了,很多人回家,一些天南地北的哥们儿,总算可以聚一聚了。
出门在外,尘土飞扬,吃的苦受的累姑且不说,忍的辱挨的气暂搁一旁,七八个哥们儿在我家相约着大醉一场。这几年,在广东也经常与朋友聚一聚,大瓶小瓶儿的海喝一番,酒精考验,虽不及长安酒徒及太白酒仙,自忖也不至于三两杯扳倒。当大家提到不醉不归时,我兴致颇高,志得意满。
正月初五,天气很好,阳光慵懒而不乏热情,哥们儿早已来了,在太阳底下玩牌的玩牌,聊天的聊天,将新春的气息淋漓尽致的渲扬着,延续着。
母亲在厨房里忙得焦头烂额,父亲也前后左右的陀螺般地围着转,他们高兴啊,儿子的脸就是他们的脸。
一顿丰盛的酒菜终于上桌了,朋友们也不见生,哄然而上。叫母亲来吃一点,母亲就是不肯,她怕破坏年轻人的气氛,提着潲桶喂猪去。父亲坐在室外晒太阳,说不喝酒,只是远远的慈爱地望着我们。我有点儿纳闷,记忆中的父亲是喝酒的呀,还听长辈们说过,父亲原来好酒,酒量特大,我没有细想,很快便与朋友们吆喝在一起。
年轻人爽快,推杯换盏,直奔主题,似乎要用酒精排除掉流浪途中所有的艰辛与困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不想很多哥们的酒量与往日已不可同日而语,几杯下去,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而我,已昏昏然了。当我强闭着眼睛,在接过一杯酒忍着呛人的辛辣,一口吞咽下去,终于摇晃着,舌头僵硬着吐不出一句话,而后,一切归于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到一阵阵头痛欲裂,嘴里干的要命,“水,水”,守在身边的母亲马上将准备好的一杯糖醋水,递给我喝了。我挣扎着想坐起,母亲忙按住我,“头还痛吧,以后还是少喝点,别伤了身子。”
我在又倒去的一瞬,看到父亲坐在小凳上,靠在房角,一言不发地望着我,满是关切。我心里一颤,忽然想起昨日的疑惑,我抓住母亲的手问道:“父亲喝酒的呀,我听他们说过。”母亲轻轻地点了下头。父亲在那边叹了一口气,悄没声息地出去了,母亲仰起头,痴痴地望着房梁,“你的父亲是喝酒的呀!”
“那是好多年的事儿了,当时你还不记事。”母亲也叹了一口气,眼中似乎有泪,话语轻慢地飘了出来。
父亲是小队的队长,芝麻绿豆大一点的官,说没权又有点权。东家批个地基,西家得点土地,也还得找他批个条子,请他喝一盅。那年,五叔在黄石矿务局工作终于转了正,将全家户口都转了过去,他家的土地就退了出来。其中有块田,底子好,水利方便,属一类型土地,高产。一退出,很多人就想要,天天上门来找。
三民叔也来找过,三民叔你还记得不?他二娃和三娃都考上大学了,有出息呀!三民叔我记得,一个挺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妻子长年累月的躺在床上,不能干活。其实,父亲也考虑过了,他家最困难,那块田地,非三民叔莫属。历来他家土地分得少,三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口粮不足,孩子经常半饥不饱的上学,一回家就掀起锅盖喊饿。
他家的土地又远又不好种,因此当他一跨进门槛,父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三民叔感激涕零,非要父亲出他家喝一盅。父亲知道他家的境况,三个孩子都在上学,连个书包都没有,抽的烟也是房前屋后自己种的叶子烟,捻一把,卷一个纸筒就好。女人又躺在床上,想吃点好的,一年却难得见一点儿荤。但三民叔一次又一次的来找,不去,不喝点,他心里不踏实。
父亲只好去了,菜不是很多,但有酒有肉,在那个年代,那样的家庭,已经是相当难得了。尤其是酒,父亲好酒,只要有酒,就能有滋有味儿的嘬一顿。那一次有两瓶酒,三民叔高兴,父亲也高兴,两人喝个酣畅淋漓尽醉方休,也许是酒精的作用,让父亲忽略了三个孩子,由于饥饿而渴望的眼睛,忽略了隔壁房里那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声响。
父亲回到家后,一睡就是一整天。那天晚上,天像缺了口似的,突然下起滂沱大雨,雷声不断,在那个季节,不应该有这样的风雨夜的。
等父亲醒来,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时,母亲告诉他一个让他悔恨终生的消息,三民的大女儿,当晚在水库溺水而亡。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把父亲给震醒了,他很快就知道事情的前前后后了。
原来,三民叔的大女儿那时读小学五年级,成绩很好,本子早用完了,后来又收集烟盒纸,钉在一起写作业。最后烟盒也收集不到了,就问三民叔要钱买本子,可他哪里有钱呢,平日省吃俭用的油盐酱醋,就是靠从鸡屁股里抠几个鸡蛋换来的。三民叔只好更加苛刻的收集鸡蛋,说等聚够了,就给她买本子,也给她买书包。女儿就天天将鸡赶到青草场去放,天天扒着鸡窝掏蛋,好不容易聚了一些。可那天父亲去喝酒,那些鸡蛋就全部换了酒菜了。
父亲回来后,女儿眼泪汪汪的望着桌子上杯盘狼藉,忍不住埋怨了三民叔几句。三民叔那时还麻醉的神经,就大着舌头不知轻重的呵斥了女儿一顿。女儿脸薄,颜色短,捂住脸跑出屋子,在水库坝上呜呜咽咽,低低的哭了半宿。不想,一场大雨说下就下,女儿在草地上滑了一跤,倒在水库,就那样无人知晓地走了。
父亲知道原委以后,在床上躺了几天。这次他非常清醒,只是为了内心那股深深的内疚。从此以后,父亲就断然宣布再也不喝酒了,以后有什么应酬,坚决推辞,实在推脱不掉,一进门就叫主人收起酒,否则就不动筷子,陪着主人聊天。主人疑疑惑惑,还以为父亲品位高了,嫌酒不好,又去买了好的,可父亲只顾埋头扒饭,滴酒不沾唇。
母亲慈爱地抚了抚我的额头,有泪轻轻滴在我的面颊,凉凉的,我的额头依然滚烫,头依旧晕晕的,一片浑沌。
而我,依稀感到昨日的酒好苦好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