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
(一)
我西装革履,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却从未被人注意过。
人们在地铁、在咖啡厅、在便利店、在纷繁复杂的宇宙间,他们坐着、走着、发呆着、凝视着。他们与周遭的环境牵连着,却又拼命抵抗着、沉默着。
我看见无数个任人摆布的傀儡,面无表情,身不由己地苟且着。
(二)
我是一名设计师。
大学时代,我有一个习惯:翻垃圾桶。
不过,我只翻教室的垃圾桶,这规避了我不小心翻到个人隐私而挨揍吃打的风险。而且,那里才有我想要的东西。
正因为这样,我拥有了一个外号——拾荒者。
我从垃圾桶里把他们作废的设计图纸带回去,一张张仔细琢磨作废的原因和二次设计的可能性,一笔一划在笔记本上作好记录。
被他们当作垃圾的东西,却被我格外珍藏。那种偷偷摸摸带给我莫名的快感,就像一名间谍,小心翼翼地探测着敌人的消息。
我靠着“拾荒”受到许多独特的启发,获得比较丰富的经验,当然也取得不错的成绩和offer。
当我站在垃圾桶前面的时候,我感受得到。空气瞬间凝结,无数双眼睛瞪大直视着我,愤怒、嫉妒……时间静止的就像是永恒。当我把那些“垃圾”装进口袋走出教室时,世界才重新解冻。
他们戴上虚伪的面具,笑着嘲讽着追上我,所有的敢怒不敢言却变成一句:“哟,你小子又开始拣垃圾了?”。
他们畏惧世俗的眼光,捧着一文不值的自尊。我为那停留在表面的光鲜亮丽而感到恶心。
我知道,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们会像我一样捡起那些所谓的“垃圾”,再把自己可怜的尊严扔进垃圾桶。
我不一样,我不在乎他们。
(三)
毕业以后,我凭优异的成绩进了一家所谓的大公司。
我和他们一样,以为自己混出了头,却不知道,已经掉进了一个更加黑暗肮脏的坑。我就像一个蝼蚁,孤独、渺小、无力。
我的日子日复一日的迷惘着。
一年四季只穿一套西装,一日三餐只吃泡面,住在不足五十平米、租金却占我工资三分之二的房子里……尽管,我在这座城市最令人向往的写字楼工作。
我以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这座城市,却同样被俯视着我的那些傀儡践踏。
工作后,我改掉了“拾荒”的习惯。因为那很容易被人误会成为剽窃、抄袭。这些人比他们更贪婪、虚妄。他们的面具长在脸上,轻轻一脚就能踩死我。
而直到她出现,我再次成为了“拾荒者”。
(四)
她和我在一个公司上班。
她是销售员,我是设计师,从未打过照面。
巧的是,她住我隔壁。
她似乎没什么女性朋友,而身边的男士却络绎不绝。我常听人用轻蔑的语气对她评头论足。
男人们说:“噢,她啊,她就是个公交车。”
女人们说:“她就是个婊子。”
我不一样,我喜欢她。因为,她和我一样,从不伪装。
无数次,我幻想和她成为朋友。我甚至练习了许多次,在茶水间的邂逅、在电梯里的碰撞、在家门口的偶遇……然而,我始终没有机会。
她涂着艳丽的红色口红,踩着七八厘米的黑色高跟鞋,一个人出去,两个人回来。
每天晚上,都会有不同的男人出入她家。我习惯了从她房间传来的欢愉的吵闹,可有人不行。
夜半三更,他们从窗户探出脑袋对她的屋子吼道:“不要脸的家伙。”
她也探出头,喘着大气,伴着呻吟声吼道:“去你妈的吧!”
(五)
那个夜晚,我在空气中嗅到一股不安的、躁动的气息,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
黑暗中寂静得除了从她房间传来床板吱呀声,就只剩那些傀儡的鼾声。
没想到,我和她的故事是在这样沉闷的黑夜中开始的。
咚咚咚——咚咚咚——
“婊子你给我出来!出来!”
我从门洞里看到,那个女人拼命地敲着她家门。而那些被她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也带着怒火慢慢从屋里走出来。
没一会儿,门开了。
她一边背过手去系着乳罩的扣,一边对那个穿着衣服从她房间往外走的男人抛着媚眼。
那个男人路过门口的女人时恶狠狠地甩下一句:“真他妈扫兴!”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渐渐清醒,愤怒变成兴奋和喜悦。
“你谁啊?”她把头靠着门框,略带不屑地笑着。
啪——
女人的巴掌重重甩在她脸上,霎时肿了一大块,我甚至看得见嘴角渗出来的血迹。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接着就是第二巴掌、第三巴掌、……她的头砸向墙砖,顺着墙壁倒在地上。
那个女人像发了疯一般抓扯着她的头发,把她往外拖:“我今天就要让大家就瞧瞧你的贱样!”
一脚、两脚、三脚……
她躺在地上,像极了任人挤榨、蹂躏的海绵。
周围看热闹的男人女人们,交叉着手臂抱在胸前,以至高者的姿态俯视着倒在地上的她。那些想要英雄救美的男人,全被旁边的女人恶狠狠一瞪,便别过了头,漠视这一切。
直到那个愤怒的女人提起手边的消防栓,我冲了出去。
我从女人手中抢过消防栓,用力推了一把。我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掏出手机对那个女人吼道:“你再过来,我就报警了!”
女人气得直跺脚,就像一个小丑。临走的时候,冲我甩下一句:“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男人,迟早毁在这个女人手上!”
女人又瞪了她一眼:“还有你,一辈子都没人要的垃圾!”
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关上了门。空荡荡的楼道只剩下我和她。
我用手轻轻摸着她红肿的脸颊。她笑了,慢慢对我竖起一个大拇指。
……
(六)
我在天台上找到了她。
她点着一根烟,冷风把她的卷发吹起,脸庞依旧美丽、干净。
我走到她旁边,也点了一根烟:“还在想刚才的事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的十分妩媚:“不。我在俯瞰这个城市。”
我也侧过头看着外面,没敢看她。
我问她:“刚才,为什么不还手啊?”
“哪有理由还手啊……”她吐着烟圈,烟圈随风散开,消失。
我们就这样吹着冷风,抽着烟。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我说:“我喜欢你,跟我走吧。”
她有点不知所措,冷笑着问我:“你了解我吗,就喜欢我。”
“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
“那你觉得我是那种能安安分分和你在一起的人吗?”她笑得很大声,在空旷的黑夜就像落叶掀起的波澜,层层荡开。
“能。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我就是那种人。”
“你不是。”
“我说,我就是那种人,我就是放荡。我喜欢自由。”
……
抽完半包烟,她突然站起身往回走,快消失在我视线的时候,又转过来对我说了声:“谢谢。”
她用力的挥了挥手。
楼道的声控灯亮了,我看见她的影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七)
回到房间,我拿出了我的日记本,翻到曾经写下的这段话:
她比任何人都纯洁、真实。
她不是放荡,只是恶意的中伤让她不得不去反抗。
她比那些傀儡高尚的多。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又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印有她唇印的餐巾纸,轻轻地把我的嘴唇靠上去。关了灯,用留有她余香的指尖触碰自己的身体,睡着了。
以后,我仍然像从前那样,赶在清洁阿姨没有把垃圾收走之前去她家门口,把她的垃圾袋提回房间,仔细地研究每一样物品,再在日记本上写下我的评价。
她可能说谎,但袋子里的证据不会。
我想有一天,拿着这个本子对她说:“我远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但我慢慢发现,她的垃圾袋里少了用过的避孕套,夜晚也变得宁静。
再后来,她剪了清爽的短发,擦去了浓妆。
某个太阳缓缓升起的清晨,我在她垃圾口袋里面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傻瓜,别再翻我垃圾了。我跟你走。”
(八)
我西装革履,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手边牵着我最心爱的姑娘。
人们在地铁、在咖啡厅、在便利店、在纷繁复杂的宇宙间,他们坐着、走着、发呆着、凝视着。他们与周遭的环境牵连着,却又拼命抵抗着、沉默着。
我看见无数个任人摆布的傀儡,面无表情,身不由己地苟且着。
而我和我心爱的姑娘,却在每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爬上天台,俯视这个世界上,蝼蚁一般渺小、虚伪的人们,但不曾被人俯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