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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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秋已褪尽绚烂，悄然退下。连续几天凛冽的北风，让人感觉到冬的肃杀，树叶基本已落尽，只剩干枯的树枝在天空中张牙舞爪。人们大多蛰居室内，室外偶尔出现三五人，都是匆匆忙忙的。

一辆京牌小轿车在荒凉的公路上孤独地行驶着。公路还算宽敞，两边不时有石刻的字或是简易牌坊上的名称一闪而过。这显然已经远离了城市。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胡萍一边盯着窗外拼命摇摆的枯枝和衰败的田野，一边嘟囔着，这哪里还是市区？哪有什么装修公司？

驾驶座上的江一鸣专心地开着车，也不搭理。被念叨烦了，就生硬地扔下一句，到了你不就知道了吗？别念叨了，应该快了。

汽车转过一道弯，路变窄了，两边仍是枯败的北方的田野。江一鸣扫了眼导航系统，说了句，好像就是这儿呀。话音刚落，左侧杂树丛中露出一处大栅栏门，旁边石柱上赫然写着“河北xx装饰材料厂”。

江一鸣左打轮。车刚在栅栏门前停下，旁边传达室出来个老者，手里拿着张纸条，一边看着一边问：“是江先生吗？”江一鸣确认后，老者一边抬杆一边客气道：“进门左转，吴经理在展销厅等着你们。”

江一鸣、胡萍刚从车上下来，展销厅门口就有一位穿着整齐职业装的女性迎了上来：“江先生江太太吧，这边请，我们吴经理正等着二位。”

跟随着接待小姐走进展销大厅，眼前豁然一亮。宽敞的大厅，中间是一个绿荫环绕、流水叮咚的小岛造型，一种田园居家的风格。

经过这个造型时，胡萍还忍不住拍了张照片。绕过造型后面的一字排开的前台，左转，有柔软的深蓝色的地毯通道。右边是一排精致的房屋，墙边有类似的小溪流水，竹枝绿树不时摇曳在“小溪”边上，一派江南风光。

接待小姐引着他们进了右手边的一间屋子。进门时，胡萍扫了一眼，门上写着“业务经理室”。

接待小姐介绍道：“这是我们业务经理吴德仁吴经理。”

看这阵式，胡萍心里早已一扫一路上的怨言，人家这接待很正式很规范呀，还有这满是江南风格的设计。或许还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呢，先看看再说。

02

胡萍这是被老公江一鸣忽悠，到这儿来看装修的样板房来了。他们的儿子江帆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在那边读了几年书，终究是留不下来，还是得回国找工作。不过，让胡萍略感安慰的是，江帆要带一个女朋友回来，说是商量好了，一起回国，在北京找工作定居下来。一听说儿子要回北京，胡萍就开始张罗起房子的装修来了。

这套70多平的小二居，本来就是为儿子准备的。前些年，儿子出国留学，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租了出去。11月初，租房的两个小姑娘一个突然被辞退，厌倦了北京的这种漂泊生活，想回老家了，房子退租。另一个小姑娘找不到合租的人，也只能退租。这倒是正合胡萍的意，房子空出来了，正好可以装修一下，过完年儿子回来也好住。

胡萍开始跑各大建材市场，到处咨询装修公司。这之前，胡萍他们也装修过两次房子，感觉一趟趟地跑建材市场选材料，然后监督施工，实在太麻烦。看见有“全屋定制”的，这是不是就不用自己管了？胡萍进去咨询。

“全屋定制”就是你把房子交给公司，公司负责设计，尤其是针对老旧的小房子，经他们设计，能增加不少功能空间，甚至两居能变成三居。客户确认了设计图后，公司就开始买材料施工，最后交还给客户的房子连家具家电都配备齐全了，就是公司的“一揽子”方案。这看起来真的是太省事了。

胡萍唯一的要求是使用的材料必须环保无污染。公司保证绝对都是有环保证书的，可以验证。胡萍报了房子的面积，公司很快就出了预算单，竟然在二十五六万。这费用有点超出了胡萍他们的预算。

晚上，胡萍和丈夫江一鸣商量装修的事。江一鸣一听这么高的报价，立即表示反对。他说：“目前经济不景气，拿出这么多钱装修太不妥当，再说，儿子还没最后定要回来呀，装完了，万一他又不回来了怎么办，不是纯粹浪费吗。”说完，就继续刷他的手机了。

胡萍气哼哼地说：“一天到晚就知道刷那些没用的，就不会操心点儿子的事。儿子都说，定了，一定回来，过完年就先回来参加一个单位的面试，而且，他还要带女朋友一起回来，咱这个小房子也挤不下呀。必须得把那套房子装出来。”

“那就等他回来，四白落地，再换个地板就行，家具什么的让他自己买。我没有那么多钱折腾。”

“你这还有点当爹的样子吗？一副寒酸样，哪个女孩子愿意跟着你儿子？”

看来，江一鸣是指不上了，胡萍只能暗自琢磨，明天再找两家公司询个价，比较比较。

03

第二天晚上，江一鸣一进家门就嚷嚷开了：“老胡，你过来，看看这个。”胡萍爱搭不理：“我才不看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视频呢，闲得。”

“不是，是装修，就是你说的全屋整装，很漂亮，还是新型的环保材料，价格可比你那个便宜不少。”江一鸣举着手机来到胡萍跟前。

胡萍一听说便宜，还新型材料，便凑了过去。

视频里展示的是一种全“铝扣板”装修的样板房，解释说，铝扣板就是一种纯铝的板材，不含甲醛，以前多用于公装，近几年才开始进入家装市场。最关键的是，其全屋整装，小两居据说十万块就能搞定。

这两点吸引了胡萍。胡萍让江一鸣赶紧联系，去现场看看。

江一鸣一看，做这个整装的是河北xx的一家做建材的厂家，觉得应该靠谱，找到了做建材的厂家，原材料显然会更便宜，所以价格才能降下来。他当即就约了去河北厂家参观样板间。

这不，到了现场，看上去效果还真不错。吴德仁经理先带他们去参观样板间，什么新中式、奶油风、极简风、简约欧洲风……胡萍看了，觉得都很喜欢。她想，听儿子说，女朋友是江南人，应该会喜欢奶油风。江一鸣则不一样，说，要装就新中式，有中式的古朴大气，又不像原来的中式那么老气沉闷。

参观的这一路，俩口子一直在争执这件事，弄得吴经理都觉得好笑，建议道：“你们可以拍几段视频，发给儿子，让他确认呗，最终不是他住吗？”

回到洽谈室，吴经理就开始给他们仔细地计算报价。不管什么风格，他们的整装按每平米2180算，75平的房子，核算下来16万多，并说明，这不包含水电改造和沙石等辅料，也不含换窗户。

“你这不对呀，和视频里的报价有出入呀，不是说10万就能搞定吗？”江一鸣气定神闲地指出。

“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有个优惠政策，就是作为我们的样板房合作方，可以优惠25%，就是122600元，然后，我们再赠送你们1万元的家电款，不就是十万元左右吗，连家电都有了。”

胡萍想法简单，觉得这是便宜不少，而且，样板房整体效果很不错，也没有通常装修的那种炝鼻子的味。但得了解清楚，装出来的房子是否和样板房一样？还有，作为样板房有些什么义务。吴经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一解释清楚了，整体看起来非常诱人。装修完后，一年内北京有人要装修，提供一下样板房参观就行，而且，参观一次，另付500元费用。一听这个，胡萍就没什么意见了。

江一鸣则想得更多一点，希望还能再便宜点，便说：“那要是我们今天就签约，还能有什么优惠吗？”

吴经理想了想，说：“这样，我们样板房主要是展示我们的装修材料，如果你们能在当地找人工负责铺地和装板材，我们可以再优惠20000元。”

江一鸣不了解行情，问：“人工很贵呀，20000可能下不来吧？”

“不贵，你们在当地找，又不存在吃住的问题，河北这边一个工三四百元，你们这房子不大，材料齐了，最多一个礼拜就干完了，20000元还富余不少呢。”最后，吴经理似乎狠了狠心，大方地补充道，“这样吧，我去和公司申请一下，一共九万八，全部下来，赠送的家电单算，您看行吗？”

如果是这样，还真是节省不少呢，即使再加上人工辅料什么的，水电基本不用动，十万出头肯定搞定。胡萍和江一鸣交换了一个眼神，胡萍最后确认了一下时间，年底前一定完工，就愉快地交了2万的定金，签了合同。

回家的路上，胡萍江一鸣都很兴奋，只用了北京一半不到的价格，就能装完一套房，而且家具家电全有了，家电还承诺是在京东商城自己选呢。

江一鸣则开始发挥想象了，现在不是挣钱不容易吗？挣钱的好项目太难找了。到时候弄完了，在北京找几个人，做他们的代理，利润空间还不小呢。江一鸣不无得意，道：“你看，我这刷视频不是刷出效益了吗，这不相当于赚了十几万吗，还有机会合作，多好！”

仿佛天上真的掉下个大馅饼，正好砸到他们头上。可这真的是大馅饼吗？

04

接下来，开始进入正式装修流程。厂方指定了一个设计师和胡萍联系，到现场仔细测量了房子的各个部位，就连楼里电梯的长宽高都进行了准确的测量。设计师三天就出了立体设计图，看起来比较高大上，胡萍说不出什么来，直接发给在美国的儿子看并修改。这样来来回回差不多一周了，设计图敲定。

胡萍两口子又开车去了趟河北厂家，当面和设计师敲定了很多细节，比如家具的配色、安置方向、床头的装饰，等等。设计师输入设计图，出来十来页的各细节材料及报价，一共在十二万多，正好和当初算的价格一致。业务经理吴德仁表示，不管预算出来多少钱，我们就按上次谈妥的九万八走。

胡萍他们当然乐意，明面上就优惠了三万块呢。胡萍又问吴经理升级了一些东西，比如智能马桶、智能晾衣杆、智能灯之类的，吴经理均一一应承，并在清单上加了进去。

江一鸣很痛快地去付了余款（仅留了3%的尾款），签定正式合同。工厂同时开始下料生产。

胡萍两口子愉快地回京，开始找人工。泥瓦工好办，装修建材城外面一堆找工的农民工。很快，他们和一个泥瓦工谈妥，不改水电，卫生间重做防水，客厅的地砖和厨房、卫生间的墙砖地砖施工，含沙石等辅料，2万元包干。拆旧另收了近5千元。

两周后，这些基础施工基本结束。厂家也反馈，墙面和顶面的铝扣板板材也生产完工，这几天就能运过来。

铝扣板板材到货时，物流竟然让江一鸣付1100元的运输费，外加800元的卸货费。江一鸣不乐意了，上次地砖墙砖到货时就付了六百多的运输搬运费，这回居然是快2千元了，以后他们每次发货过来，都得付不菲的运费吗？他抄起电话，就打给了厂家的吴德仁经理。

电话中，吴经理一开始推脱，说是走流程都是工程部的陈经理负责。江一鸣急了，开始骂娘了，“你他妈谈的时候是你，你可没告诉我运费什么的都要我们出，再这样，我告你诈骗信不信？”……

旁边的胡萍看老公急了，赶紧上来抢过电话，这时候可不能闹翻呀，装修正在关键时候呢，尤其是这铝扣板板材，货也到了，还指着厂家派人指导安装呢，毕竟，这种板材进入家装市场不久。

胡萍先是为老公的态度道歉，然后温和地和吴经理商量，这个运输费让我们出实在没道理，当初也确实没有提到这点。最后，吴经理答应和工程部的陈经理商量，以补贴的形式返还给胡萍他们运输费。

这一拨运输费的争议就这样压下来了。但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按厂家的要求，胡萍两口子在建材市场找了两天木工，每次说是往墙上、天花板上装大型铝扣板，都表示没干过，散工没人敢接这活。

江一鸣和厂家工程部的陈经理商量，请他从他们装修现场样板房的工人中找两个人过来。结果，那边以公司的名义报价18000元，7天完工。工期没拖，但报价却远远超过当初吴德仁经理说的六七千元。问吴经理，他仍然坚持六七千元能完工，说是一个人一个工400元，请两个人，一天800元，即使拖点工，八千元怎么也搞定了。

江一鸣两口子换了家装饰材料市场，再找，两个做木工活的愿意试试。他们去装修现场看了看，说能做，但一个工要600元。江一鸣算了一下，两个人，一天1200元，7天完成，就算拖个一两天，一万元左右肯定搞定了。况且，这两个木工师傅看上去挺厚道的，又来自于孔孟之乡，应该是可信的。

就这样，板材的安装终于在拖了一个多礼拜后动工了。工厂派了名技术工人现场指导，江一鸣第一天去现场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就离开了。反正有厂家的人在。

第三天，木工师傅打电话说，厂家的技术工人不来了。江一鸣联系技术工人，人家说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他们会干了，他用不着在场。这样，江一鸣和胡萍只好轮换每天去一个人在现场看着。到了第六天，胡萍一看，还剩大客厅的墙板和厨房、卫生间的顶板没装，按这进度，7天肯定是完不了的。问两位师傅，大概哪天能完工。结果，两位师傅说，这可不好说，你们这要做造型什么的，是很细致的活，还很有文化地表示，慢工出细活嘛。说起来也是这个道理，胡萍也就不好再催了。

到第九天了，这两位师傅还在耗着。胡萍他们谁也没工夫从早上盯到晚上，往往就在现场呆个两三小时。估计，主人一走，他们也就抽烟尿尿地磨洋工了。

这天，江一鸣和胡萍一起去了现场，看他们这架式，他们能一直耗下去。江一鸣下了最后通牒，明天，也就是第十天，必须全部完工，否则不结算工钱。两位师傅又是威胁要撂挑子又是软磨硬泡的，胡萍在旁边好言相劝，最终承诺多付一天工钱，他们在第十天必须完工。江一鸣气得大骂他们把老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以为进了社会主义大食堂，可以无限期地混下去。

05

到这儿，硬装基本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按设计图定下的软装了。正当胡萍他们要舒口气时，工程部的陈经理打电话说，他们交的钱已经用完，再往下走，还得再交钱。

江一鸣一听就火冒三丈，我们的钱不都交清了吗，怎么又来让我们交钱？对方说，原来你们交的只是材料费，软装的定制得单交钱。江一鸣嚷嚷着，那你们这叫什么全屋定制，纯粹是诈骗呀。说着，就摔了电话。

胡萍找出来合同，两个人研究了好半天，最终也没搞清楚为什么要再交钱？合同上没有需要再次付款的条文，而且，附件的明细里是有家居这些软装的，胡萍要求的智能马桶什么的都加进去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违背合同条款另行收费呢？

江一鸣冷静下来，接通吴德仁的电话，想听听他的解释。结果，他说，他只管签合同卖装修材料，后面的事归陈经理负责。他说，他也没说过以后不用再二次交费的事，他卖的只是材料，是江一鸣他们理解错了，软装肯定是要再交钱的。然后，推脱说，他已经不在公司了，合同怎么执行，他也不清楚。

这边，胡萍和陈经理的沟通也无果。从陈经理的话里，胡萍感觉到，这个吴德仁和陈经理根本就不是一个公司的人。陈经理表示，吴德仁就是个销售，什么都张嘴就来，用模棱两可的话随便承诺，客户交完钱，他拿完提成就甩手走人了。

销售和工程狗咬狗，剩下的最难过的就是受害者了。气急的江一鸣责怪老婆胡萍非要装修，胡萍则怨江一鸣轻信那些短视频，这明明就属于合同欺诈。江一鸣说，我们去现场了呀，看见现场没有问题才签的合同呀。胡萍说，反正最后我们还是被骗了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

最后，江一鸣找了做律师的朋友咨询。朋友一听，说，人家这纯粹是做了个局呀，你和老胡还主动往里钻。这个合同写得就不清不楚，交的钱到底含不含后面的软装，根本没有明确说明。这合同太多漏洞，你们两个大学毕业，居然识别不了这纯粹只是个圈套，后面交多少钱还不随便人家说。

江一鸣懊恼极了，悔不该当初只想贪点小便宜，满以为是因为找到了厂家，少了中间环节，价格才这么便宜的。

律师朋友建议他们撇开厂家，自己先把家具这些软装弄完，最后再去找厂家讨要说法。到时候，如果需要，他帮他们打这个官司。

也只能这样了。胡萍远在美国的儿子也不想老两口因为这事而着急上火，让他们先别管了，就当是天上掉的馅饼被狗吞了，咱们赶紧从这个“局”里抽身出来，把房子弄完再说。

要说，这形形色色的“局”呀“套”呀，咱普通百姓也是真的很难识别的。不过，经过这一折腾，江一鸣也是恨透了这些推销的短视频，一看到就赶紧划走。吃一堑长一智呀。只是说好的全屋定制最终成了散装，自己跑断腿不说，还受一肚子窝囊气。血的教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