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见的真相
大一寒假时,一名自称是我叔叔的男子找到我,说要帮我解开一个谜。那是假期的第二天,我正在宿舍收拾行李——舍友已经走得精光,只剩下我自己,发霉的床板上横陈着几只凑不成对的破袜子和皱裂的《花花公子》海报,我把行李箱放在其中一张床板上,蚌一样翻开,往里面装东西。这时有人敲门,我问了声是谁,没人应,敲门声还在继续,我合上行李箱,拉好拉链,然后去开门,我从门缝里看到了那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他微弓着身子,手里拄着一根泛着油光的拐杖,头戴印有“LA”字样的蓝色棒球帽,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挤开我,走进宿舍,他的右手颠着拐杖,在地板上左右敲击,确定身前没有障碍才迈动脚步,同时左手探到身前摸索(在他行进过程中不小心踢到地上的碎瓷片,发出当啷一声响,他缩了脚,我忙用脚尖把瓷片拨到床下),直到摸到一张床——确切说是床上那张《花花公子》女郎的海报,那是个小麦色皮肤的女孩,身材很好。他调转身子,一屁股坐在女郎的胸口上,我仿佛听到女郎一声痛叫。
他说,你是白娃子吗?我说你没找错人,但我不是白娃子,我在学校叫李浩然,在老家才叫白娃子。他说好,白娃子是你爷爷给你取的,因为小时候你长得白,像是刚出锅的发面馒头;李浩然是你妈取的,她在上学时看过一本小说,叫做《金光大道》,作家名字就是浩然,你妈希望你以后能当个作家,或者像孟浩然一样,当个诗人。如果说到这里我对他的身份还有些疑惑,那他后面的话完全坐实了我的猜测,他说,你刚满月我就抱过你,那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瞎了,看不到你的样子,但能摸到你脊梁背正中间的一颗瘊子,你爷爷说是褐色的,像家雀儿粑粑。我没有立即跟他相认,我等着他自报家门,果然,他说,白娃子!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叔父啊!
按照正常逻辑,我应该表现出一阵惊讶,然后抱住他失声痛哭。我不正常,我现在只想把他打发走。但他的屁股像是在床上生了根,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没有挪动一下。他说他走了很久的路,现在口渴了,希望我能给他倒一杯水。对于这样的请求我当然不能拒绝,我在窗台上拿起紫砂杯,上面刻着“本来无一物”,前些天在旧货市场淘来的,原本是一对儿,另一只刻着“何处惹尘埃”的在一个小时前碎掉了。杯子里面积满灰尘,还落了一具苍蝇的尸体,翅膀折断,已经风干。
我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刷杯子——我的手还在抖,然后接满水,端到叔父面前,为了验证他是不是真瞎,我故意把杯子悬在他的头顶,我说,叔,喝水。他把手探出来,虚空里摸索,最后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掌粗粝,像是砂纸,划得我肉疼。我抽出胳膊,把水杯放在他手上,他接过去,喝了一大口,然后说,虽然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但你应该知道我是个瞎子,也不是天生瞎,十二岁时瞎的,那时候你还没出生。
我说,这我知道,爷爷常跟我提起,你在十二岁时突然变成了瞎子,原因不明。他把杯子放在床板上,水少了一半儿,他说,是这样,当时我正在午睡,梦里眼前闪过一道光,红色的,形状就像是刀子,和刀子同时出现的还有一股特别的味道,我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我睁开眼睛,发现眼前除了那道光,什么都看不到了。我说,这可这够离奇的。他说,是离奇,可更离奇的还在后面,第二天就有人送来消息,说你爸挖煤的时候遇到塌方,死在了矿里。
那时候我妈刚过门,一家人住一起,我爸前不久去百里之外的黑矿上挖煤,在一次塌方中送了命。死得不孤单,做伴的还有同村好几个年轻人。他们无一幸免。同村死者的家属要结伴去矿上讨说法,一致推举我爷爷为带头人,但爷爷临阵退缩。另外几家找到矿上,听说得了不少抚恤金。我不知道我爷爷后来想起这件事情时,会不会眼红和后悔。
叔父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说,有什么奇怪?他说,你爷爷向来是个争强好胜的人,为什么儿子死了,他反而认怂了?我说,或许是因为你,当时他急于医治你的眼睛,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让你落下终身残疾。
我爷爷带着年幼的叔父跑遍沧州所有公立私立医院,拜访了无数乡野郎中,钱花了不少,病情却毫无转机,甚至病因都没有定论。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中医在对我叔父进了一番望闻问切后还神秘兮兮地断言,我叔父并没有得病,他是装的。这让我爷爷大为光火,对我叔父威逼利诱,希望他能说出实情,但我叔父坚称自己除了那道光以外,什么都看不到。我爷爷摇着一摞诊断报告:所有报告都说,没有结构性损伤、没有结构性损伤,什么意思?就是眼睛是好的!那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恨不得把诊断报告甩叔父脸上。我叔父缩在椅子里,像是一只无依无靠的幼鸟。我奶奶说,要不找黄半仙看看香,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我爷爷把诊断报告哗啦摔在桌上,看香?看个屁,四旧白除了?牛鬼蛇神白打了?我奶奶就悻悻垂下头不再说话。我奶奶一向对我爷爷唯命是从。
叔父再次端起紫砂杯,喝光剩下的水,时间已近黄昏,一束软光从窗外攀进来,趴到他的脸上。我隐约看到他藏在镜片后紧闭的双眼微微跳动了一下。他说,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装的。我说,这也不能怪他们,你的病比较罕见。他说,我不得已退了学,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那段时间我变的十分孤僻,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后来屋子都懒得出,躺在床上和那道光对峙,它就挂在我的头顶,刀尖指向我的眉心,我真怕它会突然掉下来,刺穿我的脑袋。我说,这大概是心理疾病。他说,谁知道呢,反正你爷爷已经对我不耐烦,再加上村里传出一些风言风语,让他脾气愈加暴躁。他住了口,把头侧向我,大概想探查我的反应。我坐在相邻的床板上看着他的脑袋像一只刚刚破壳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小鸡一样四下摆动。我说,村里的长舌妇就爱嚼舌根。他说,他们说你可能是你爷爷的种。
关于我是我爷爷和我妈扒灰生下来的流言笼罩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为此我不止一次把同龄的小伙伴打到住院,更令人气恼的是我爷爷和我妈对于流言的态度。我无数次气鼓鼓地回家质问我爷爷和我妈,我爷爷每次都是声色俱厉咒骂村们无事生非,而我妈只会选择回避。我知道,我爷爷不会对流言无动于衷,他开始酗酒,喝醉了骂天骂地骂我,我反驳一句,他骂得更凶,有一次甚至要动手打我,我也毫不示弱,梗着脖子和他对峙。好在被我妈拦下,战火才得以平息。而我妈,那个懦弱的女人,我多次看到她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我奶奶就是被他们逼死的,而我叔父离家出走也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
叔父说,在你三岁时,你奶奶终于忍受不了流言的滋扰,她蜷在装满水的塑料澡盆里,用一把剔骨刀割开了自己的大动脉,血和水混合,漫过澡盆,流了一地。而当时你爷爷下地锄草,你妈正在村小学教课——她是代课语文老师。你一定会问,我在做什么——这件事到现在我都无法原谅自己——我正在房间里紧紧盯着头顶那把红色的刀子,它好像在动,在战栗,它随时可能掉下来,在我的头上戳出一个窟窿。我怕得要命。我听到堂屋你奶奶的呻吟声,但我不敢出门,这时我又闻到了那股味道,它从堂屋穿过门缝,浩浩荡荡向我涌来。这股味道在三年前和红刀子一同找上我,后来味道走了,把刀子留下来。我蒙上被子,希望把味道隔离在我的身体之外,这好像有一点作用,味道慢慢淡了,但那把刀子像是煅了火,它越来越红。直到你爷爷从地里赶回来,我才知道你奶奶已经死在了澡盆里。
叔父的头还向我这一侧偏着,他是瞎子,看不到我握紧的拳头。他问我,你在听吗?我说在听。他说,你先不要激动,后面的故事还很长,你听我慢慢讲,我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亲眼见到并不一定是事实。
他继续说,在你奶奶死后,我想起了那个梦。我说,什么梦?他说,我梦到你爷爷提着剔骨刀,一刀一刀往你爸身上刺,你妈则衣衫不整地缩在床角,抱着肩浑身发抖。我从门缝里看到血从你爸的肚子上喷出来,溅到你爷爷身上,溅到墙上,溅到地上,开出一朵朵芍药。我吓得尿裤子,连忙跑回自己的房间,爬到床上装睡,而那把染血的剔骨刀跟了来,它胁迫着我,让我变成了一个瞎子。
我的手不受我控制,在床板上狠拍,水杯随之颤动了一下。我看着他,他露出墨镜的半张脸在星星点点的胡茬间隙里渗出惨白。我说,如果梦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是我爷爷杀了我爸?他沉默了一会,说,当时我也这么想,梦里的画面一再在我脑海里闪现,我真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你爷爷的刀下,于是在一个深夜,我拿上几件衣服,离家出走了。我追问,先说你的梦,你确定是我爷爷杀了我爸?他说,我说过了,你不要激动,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他把杯子举到我面前,让我再给他接杯水,我走到卫生间接水,中途我把头探出去,叔父双手支在拐杖上,冥神苦想着什么。那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就在他屁股后面不到十公分的位置。
我把水杯放在他身侧,我说,叔,喝水。他的双手还是支在拐杖上,没有去碰紫砂杯。他说,我在火车站碰到一个瞎子,算命的,我求了他很久,让他收我做徒弟。我跟着他学算命,一晃几年过去。我曾问过他,人的命运真的可以算出来吗?他没回答我,而是跟我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某人炒股失败,欠下一屁股债,妻子也带着儿子跑了,他万念俱灰,找到我师傅,我师傅说,陆地上已经没有你的活路,你要到海上去,方能起死回生,那人信了我师傅的话,跟着货船出海,一去两年,回来后带着重礼来谢我师傅,说是两年里赚了二十万,债还清了,还重新娶到了老婆。另一个,是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医生诊断她活不过半年,我师傅很坚定地告诉她,她至少还有五年的寿命,她没能活过五年,她是在第四年头上走的,据她的家人说,这四年她过得很快乐。讲完这两个故事,师傅告诉我,你相信什么,就会得到什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我不打算给我叔父留面子,我说,那都是你师傅故弄玄虚,算命先生的拿手好戏。他说,我倒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不过他算得了别人的命,却算不了自己的命,他预言自己能活到一百岁,但在六十三岁时,他被一辆横穿马路的大货车撞死了。当时我就在他的身后,在大货车赶到之前,我又闻到了那股不祥的味道,我想拉他,没拉住,他被拖出十几米,胳膊挂在车头,脚落在车尾。师傅死后,我反复回想那股味道,它第一次带来了刀子,第二次带走了你奶奶,第三次害死了我师傅,我想那可能是死亡的味道。我说,你成了孤家寡人,没想过回家吗?他说,有时会想,可终究缺一点胆量。
我可以理解他对家的恐惧,那象征着谋杀和死亡。我从没感受过恐惧,家对我来说,只有肮脏,我对它充满厌恶。上初中以后,即便离家只有几公里,我还是坚决申请了住校,只有放假时迫不得已才会回去,和爷爷吵架成了每次回家的主旋律。到了大学,更有理由不回家,放假前,我妈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我明确告诉她,我要在学校勤工俭学。后来又接到我爷爷的电话,命令我务必回家,说大过年的,谁不想一家团聚?没等他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叔父终于想起了那杯水,他把一只手从拐杖上取下来,放在床板上划拉,我把水杯推到他的手前,他握住杯柄,端起来,抿了一口。他说,前些天,我碰到一个无赖,他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来找我算卦,他不算姻缘,不算钱财,却让我算他的右手有几根手指。我想都没想就说六根,他的拇指前面还生了根小指。我算对了,他却说我装瞎,踹了我一脚跑掉了。我说,真混账,要我在,我绝对追上去打回来。他说,当时我没想要报复,甚至没感觉到疼,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我问,什么事?他说,你爸爸也长了六根手指,是遗传的你太奶奶,隔辈传,咱们全家只有他这样。我说,那又怎么样?他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我记得那个梦,梦里你爷爷背对着我,在你爸爸肚子上捅刀子,你爸爸的脸被你爷爷挡住,我看不到,但衣服我认得,是你爸结婚时穿的那套灰色西服,他的手抓着你爷爷的肩,我看得很清楚,只有五根手指。
我一下子跳起来,头撞到上铺床板上,咚一声响,我感到天旋地转:你是说,死的人可能不是我爸爸?他说,对,想到这里,我来不及收拾行李,连夜赶回家,只有你妈一个人在,见了我,她差点哭出来,我问你爷爷在哪儿,她说你爷爷来找你,要接你回去。我来不及细问,抄起靠在墙头的铁锹,在院里掘地。我不由好奇,你掘地做什么?他说,你可能不知道,咱们家院子里原来有个地窖,是用来放蔬菜的,在我成了瞎子后,你爷爷把地窖填平了。我挖着地窖,你妈来拦我,我推开她,继续挖,她坐在地上哭,就像那天在我的梦里的样子。挖到半人深,我跳下去,用手刨,不久之后终于刨出了那具骸骨,我顺着骸骨的头颅,摸到肩膀,摸到胳膊,摸到手。五根手指,不会错。他不是你爸爸。我问你妈死的人是谁,你妈哭哭啼啼跟我道出真相,她说,同村和你爸一起去挖煤的张嘎子借口相亲穿了你爸的西服跑回来,一进村就偷偷溜进咱们家,当时你爷爷下地未归,你奶奶有事回了娘家,家里只有我和你妈,我们都在午睡。你妈躺在床上,肚子上搭着被单,上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张嘎子扑上去,你妈醒了,挣扎,哀求,这更加激发了张嘎子的兽性。恰巧你爷爷赶回来,一气之下,把张嘎子捅死了。
宿舍里生着暖气,很热,我的头上在冒汗。叔父说,我跟你妈要了你的地址,随后赶来了你们学校。
我爷爷比叔父早到几个小时,他闯进我的宿舍,拉着我,要我跟他回家。我甩开他,说我才不回去。他看到床板上的海报,抓起来揉搓,嘴里骂着,兔崽子,送你来读书的,你就看这些东西?我推他,他的身形瘦小,被我推了个趔趄,头磕到一张架子床的上沿,起了个红枣。他恼了,抡圆了胳膊打我,我没还手,双手护头往后退,我用嘴反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看着人模狗样,却跟儿媳妇扒灰!他不打我了,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喘气,脸上着了火,烧到眼睛,眼睛也红了。他说,你再说一遍?我说,你跟儿媳妇扒灰,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扑过来,在我脸上左右开弓。
叔父说,我刚一进门就闻到那股味道,它比前几次更加强烈,也更清晰。刚刚消失的红刀子再度出现,它现在就在我的眼前,比原来还要红,还要亮,我看见刀身在淌着血,流到了地上,这里一滩,那里一滩,就像一株株小火苗,在地上跳舞。奇怪的是,这次我一点都不害怕。
我浑身被汗水浸透,我说,叔,你到底真瞎还是假瞎?他说,有什么所谓?反正看见的,也不一定是真的。说完他站起身,两步迈到门口,推开门,又想起什么,回头对我说,如果你见到你爷爷,一定要告诉他,让他早点回家,我在家里等他。说完,他的人已经到了走廊中央。天黑了,走廊里没亮灯,他的身影融在黑暗里,变得模糊不清。我喊他,叔,你的拐杖!回身去取拐杖,发现拐杖不见了。等我再追出来,走廊里空空荡荡,好像从没人来过。现在我也不确定刚才是不是有人走进我的宿舍,跟我絮絮叨叨了两个小时,我确实有个瞎子叔父,他从小离家出走,警察都没找到,我想,他大概率是被人贩子卖到了国外,是死是活都很难说。是幻觉吧?一定是。
我爷爷打我的时候,我身子靠在窗台上,手碰到窗台上的紫砂杯——它们是一对,前些天在旧货市场淘来的,一只刻着“本来无一物”,另一只刻着“何处惹尘埃”,。我随手抄起杯子,猛地向我爷爷头上砸去。现在杯子只剩下一只,它安静地卧在床板上,里面盛着半杯水。另一只碎掉了,碎瓷片被我拨到床下。
我拖过行李箱,打开,露出我爷爷半张脸,他闭着眼睛,拧着眉毛,好像在生闷气。我轻声呼唤他,爷爷,爷爷。他还是紧闭双眼,对我不理不睬,那样子就好像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