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在森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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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30岁的女人，没有一分钱存款，哥哥结婚的房子首付是我出的，还贷也是我，连生孩子的钱都是我出的。”
飞林每每想起电视剧《欢乐颂》里的樊胜美，都会沉默良久。
飞林有个弟弟飞翔，今年三十七岁，未婚。飞林四十一岁，比弟弟大四岁，已结婚，带着一个小孩。
飞林记得没有弟弟的时候，过得很开心。母亲时任村里的妇女主任，每次到小城里开会都会带着她，她在母亲的工作圈子里认识了很多叔叔阿姨。那时候的飞林开朗活泼，与叔叔阿姨们聊天对答如流，他们很喜欢这个聪明可爱的小女孩。
母亲是一个很时髦的女人，经常给飞林买一些新潮的玩意儿。 她带着飞林去买戴在手腕上的五颜六色的装饰手表，小小年纪的飞林看着色彩鲜艳的装饰手表很喜欢，虽然它的指针从来不会走动。飞林的记忆中不知道母亲买了多少只手表，反正坏了就买。
有一次，母亲在开会，飞林与比她大俩月的母亲同事的儿子成毅在会议厅外面玩。
成毅摘下戴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表说：“林林，我跟你说，我们戴的这个手表是假的。妈妈骗我们，她们买假手表给我们戴。干脆咱们把它砸了，让妈妈帮我们买真手表！”
飞林一听是假的，隐隐感觉受到了伤害，气急败坏地摘下手表，说：“她们竟然骗我们，把它砸了！”
说完，两个小家伙搬起脚边的石头把手表砸得稀巴烂。
妈妈开完会出来，林林飞奔到妈妈身边控诉：“妈妈，你买假手表给我戴，我才不要，你得给我买真的！”
妈妈问：“你的手表呢？”
林林理所当然地说：“被我砸了！”
妈妈很生气：“以后别说真的，假的都不给你买了！”
林林听了，“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很久，当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拥有手表了，哪怕是一只假的。
林林还记得母亲给她买过一把彩虹自动伞，摁一下开关，伞就自动弹开了，林林好喜欢，每天都拿出来抚摸、观赏，她开心了好多天。
直到有一天，林林又把自动伞拿出来玩。邻居的哥哥姐姐们从来没见过自动伞，都好奇地你来摸一下，我来看一眼，后来开始动起手来，摁开又收回，收回又摁开，没几下就把自动伞弄坏了。林林又气得哇哇大哭，妈妈说以后再也不给她买自动伞了。
飞林至今记得端着盛满饭的碗去邻居家看电视剧《红楼梦》。
那会儿整个院子只有一户人家有一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所有的人都去他家里看电视。
飞林三岁多，看到黛玉临死之前焚烧诗稿那段，哭得泣不成声。
爸爸安慰她：“别哭，那是电视剧，假的。”
飞林问：“林黛玉没死，对不对？”
爸爸无奈地说：“嗯，没死，没死。”
飞林破涕为笑：“爸爸，我饭吃完了，帮我盛一碗。”
爸爸无可奈何地笑着回家给她盛饭。
那时候的飞林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父母面前哭闹，任性，发脾气。
飞林三岁多那年，看着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妈妈问飞林：“林林，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飞林说：“弟弟。”从此以后，飞林隐隐感觉自己快要有一个弟弟了。
飞林四岁那年，母亲如愿生下一个男孩，他们都很喜欢他，小飞林也很喜欢弟弟，每天都要去摸摸他，亲亲他。
只是从有弟弟那天起，飞林不能再挨着妈妈睡觉了，被爸爸领着去交给了奶奶，挨着奶奶睡。
有一天，飞林晚上做了噩梦，哭着闹着要妈妈抱着睡。妈妈说：“我要带弟弟，你还是跟着奶奶睡吧，或者挨着爸爸睡。”
飞林哭得声嘶力竭，最后不得不妥协。可是在奶奶或爸爸身边仍然没有安全感，妈妈的味道谁也替代不了。
有了弟弟以后，妈妈再也没有给飞林买那些新奇玩意儿。
爸爸妈妈开始忙忙碌碌，没人管她开心不开心，饿不饿，冷不冷。她在哪儿困了就在哪儿睡，饿了就去奶奶或伯妈家凑合一顿。
有一天，飞林见妈妈带弟弟睡觉的房间里扔着糖果的包装纸。在那个糖果都匮乏的年代，飞林觉得母亲满满的爱都给了弟弟。
飞林问：“妈妈，弟弟吃糖了吗？”
妈妈闪烁其词地说：“没有，没有啊。”
飞林说：“弟弟吃了，地上有糖果纸。”
妈妈生气了，说：“给你说了没有就没有，小孩家家的，咋这么犟呢？”
飞林再不敢出声，害怕妈妈生气不喜欢她了，害怕最后的爱消失。
弟弟一岁了，父母亲开始盖房子。飞林隐隐听大人们说带了儿子就得盖新房子，讨儿媳妇。
弟弟慢慢长大，可以走了，可以跑了。妈妈每天安排给飞林的任务就是带弟弟。她去哪儿，弟弟必须带着去哪儿。她背他，抱他，自己都小小年纪，却学会了照顾弟弟。
每当与弟弟发生争执，大人们都说：“你是姐姐，让着他点儿。”
飞林常常被弟弟打得哭哭啼啼，也不敢告状诉苦。
飞林上学了。
妈妈说：“带弟弟上幼儿园去。”飞林说：“不要。他走路从来不老实，一边走一边玩，我会迟到，迟到了老师会批评我。”
妈妈说：“不带，你也别读书了。”
飞林委屈地偷偷哭了一场。
后来不得不领着弟弟一起上学。
有一天，她带着弟弟走在路上，听到学校上课的钟声响了，她三番五次催促弟弟：“快点快点，我要迟到了。”弟弟满不在乎地说：“我不快点。你走呗！”
飞林看到同学一个二个从她身边跑过，都叫她快点，要迟到了。
飞林心急如焚，昨天才被老师批评了，说每天都迟到，再迟到要被罚了。
飞林给弟弟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快点，就把你扔路上了！”
弟弟说：“你扔呗！”
飞林气急败坏，背着书包朝学校跑去，堪堪的没迟到。
放学后回到家，妈妈拿着竹棍说：“跪下！”飞林不明所以：“为什么要跪？我又没犯错！”
妈妈说：“让你带弟弟一起，为什么把他扔路上？”
“我催促了他很多次，他不听。我快迟到了，老师说再迟到就会被罚。”
“你还犟嘴了！跪下！”
说着，竹棍已招呼到身上来了。飞林背上吃痛，但她隐忍着不哭。“啪啪”又两下，妈妈边打边骂：“叫你犟，还不知悔改！”
飞林号啕大哭，一半疼痛，一半委屈。
九八年，飞林考上了市里的中专。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半夜里被父母的争吵声惊醒。
睡在二楼的飞林听到一楼的母亲说：“哪里来这么多钱给她读书？”
父亲：“考都考上了，难道不让她读？”
“让她读，你去挣钱呀！求钱没有！”
“没有钱就去借。”
“哪个借给你？一门子穷亲戚！”
“哎……”
“她去市里读书，学费那么贵，小的这个怎么办？哪儿来的学费？”
……
飞林听着争吵声越来越大，也听到无奈的叹息声，眼角的泪不知不觉濡湿了枕头。
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黄粱一梦。自己的未来，前程自此终结。可是她，才十六岁……
飞林从床上爬起来，冲进父母的房间，一边哭一边叫嚷道：“你们别吵了！我不去读书了，去打工！去挣钱！”说完后，委屈的眼泪如决堤的海，再也止不住。
过了几天，母亲对飞林说：“你表姐叫你去她那里玩。”飞林在悲伤之中，木讷地回应道：“嗯。”
母亲领着飞林来到表姐家，舅舅、表哥、表姐都在。表姐微笑着说：“飞林，快进来坐。”
飞林默默地坐下，一言不发。
母亲给表姐使了个眼色，表姐会意。她走过来坐到飞林旁边的椅子上，对飞林说：“林林，听你妈妈说你不想读书了，想去打工？”
飞林低着头，不敢抬头，她怕别人看见她满眼的泪水。
表姐见她不说话，又继续道：“正好我们厂子里在招人，要不你去试试？”
飞林还是不做声。眼泪已无声地滴在她的手背上，她默默地擦去。
坐在飞林对面的表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问飞林：“告诉哥哥，是你自己不愿意读还是他们不让你读？”
“呜……呜……呜……”飞林再也忍不住，大声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想读，可是没钱读。”
表哥顿时非常生气地质问他的姑姑和姐姐：“你们都是怎么想的？她还这么小，你们不让读书让打工？她那么乖，那么听话，读书成绩也不错，又不是读不了，你们不让她读书会毁了她一辈子！”
“林林，你要不要继续读书？大声告诉我！”表哥回头继续问她。
飞林擦掉眼泪，说：“要！”
“好！回去安安心心学习，别听她们胡说。钱的事情，大人想办法。”表哥安慰着飞林。
开学那天，飞林背着行李，母亲把三千元钱递给飞林，说：“这是学费和一个月的生活费，三年读完需要一两万。我们只有去借，你工作以后慢慢还吧。”
飞林默默地接过三千元，也接过了一两万的债务。稚嫩的肩膀扛起了自己的未来。
三年后，飞林工作了。试用期三个月，工资很低，四五百元一个月，不过公司包吃住，每个月的工资差不多都可以省下来，转正后可以拿两千左右。
飞林算了算，省吃俭用一年多可以还清债务，心里暗自高兴着。
这天，母亲打来电话说：“飞林啊，弟弟马上也到市里读中专了。你读书的时候我们到处借钱，家里早就没钱了。我们年纪也大了，你爸工作的煤矿又出了安全事故，现在钱也拿不到，弟弟读书你负担他每个月的生活费吧。”
父亲在煤矿工作期间，飞林去看过他一次。她看到父亲躬身弯腰艰难地推着四五拖煤炭从黢黑的洞子里出来，那一刻，她在心里说：“一定要努力！”
飞林答应了母亲。十九岁的她，每个月给弟弟生活费，余下的工资存起来还债。又利用工作之余参加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三年后，弟弟中专毕业，飞林也拿到了大学毕业证书。飞林松了一口气，债还完了，生活费也不用给了，日子总该有另一番景象了吧。
那年春节，飞林回家。母亲说：“弟弟毕业在家呆了快半年了，没有工作。你帮帮忙，给他找一个。”
飞翔说：“我才不去上班，我要去读大学。”
飞林：“有本事自己挣钱读去！别花父母的钱，也别花我的钱！”
“你能读，我为啥不能读？！”飞翔咆哮道。
“我读大学是自己挣的钱！”
（飞林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后飞翔就恨上了这个姐姐，说姐姐阻止了他️大学，误了他的一生。）
母亲拉着飞林说：“他不懂事，别跟他计较。过年后你还是给他寻个工作，父母在农村呆了一辈子，啥也不懂。老了老了，还得靠你们。”
飞林看着年迈的母亲，心软了下来：“行，我过完年去看看。”
没多久，飞林打电话给母亲，让飞翔收拾行李去公司上班。
飞翔来到姐姐的公司，不住寝室，要出去租房。飞林觉得弟弟刚出来工作工资不高，租房费钱，就与他合租一套房子，这样算下来可以便宜一点。
二十岁的飞林谈恋爱了。二十六岁结婚，二十七岁生下了一个男孩。
期间，飞翔一直跟姐姐合租一套房子，姐姐搬家他也跟着搬家。
飞林生孩子住院，飞翔都没去看一眼。
飞林的丈夫福森对此表示很气愤。同住一个屋檐下，亲姐姐生孩子都不带看一眼的，还是亲人吗？
飞林沉默不语。
一周后，飞林带着孩子出院，又回到了合租的屋子。
半夜，小孩哭闹不止，飞林起身哄着。忽然房门“啪”地一声大响，随后传来飞翔的声音：“要哭出去哭，大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福森躺在床上说：“飞林，我们努把力，争取下半年买房。”
这一年底，福森与飞林拿出攒的钱，按揭了一套小两室。
搬家前几天，福森说：“飞翔没去找房子吗？我们马上要搬家了。我们凑钱买的房子，他不可能又跟着来住吧？”
飞林收拾东西的时候见飞翔在客厅吃饭，她淡淡地说：“再过几天我要搬家了，这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你一个人租不划算，看你是找人来合租还是自己出去找个小一点的房子住。”
飞翔没说话。
飞林如期搬进新居。
五年后，飞林买了车。
逢年过节回娘家，总是载着飞翔和满满一车礼物，临走还要拿钱给父母。
父母亲来者不拒地收下。偶尔还会嘀咕这次没上次给得多。
飞翔十九岁那年谈过一次恋爱，母亲说他还太年轻，可以再等等。
后来，这段感情无疾而终，从此飞翔恨上了母亲。怪母亲说让他再等等。
飞翔三十七岁了，仍孤身一人。母亲非常着急，三番五次拜托飞林帮他找个媳妇。飞林淡淡地说：“婚姻看缘分。”
春节回家过年。飞林又拉了满满一车礼物回家。
母亲为他儿子的婚姻问题整日整夜担心得睡不着。轻言细语地跟儿子说：“你再找一个吧，当年是我不对，不该说那样的话。”
飞翔说：“现在知道急了？我要读大学你们不让读，我谈恋爱你们不让谈，现在想抱孙子，免谈！你们也不看看咱家现在这个条件，要房子没房子，要车子没车子，谁愿意嫁给我？你们把房子车子给我买了，自然就有儿媳妇了。”
飞林起身想给他一巴掌，福森拉住她：“别去火上浇油。”
飞林忍不住说：“谁阻止你上大学了？谁阻止你谈恋爱了？房子车子不是自己努力去挣吗？你多少岁了，还想靠父母？”
飞翔愤怒地说：“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关你什么事？当年不是你不让我去读大学吗？”
飞林揪起了心口，气急败坏地回道：“我让你自己挣钱念大学去，你非要让父母亲供着你，你没看见父亲在煤矿工作的样子吗？浑身漆黑，只有头顶戴着那个矿灯是亮的，穿着破烂的衣服，身上都湿透了……”
飞林再也说不下去。
母亲又骂起父亲来：“都是你不中用，挣不了钱，儿媳妇都娶不起。”
老实巴交的父亲被骂了一辈子，只黯然神伤。
过了两天，家里吃团年饭。伯妈家的哥哥姐姐都来了，买东西的买东西，给钱的给钱。
飞林回家那天就给伯妈带了礼物，哥哥姐姐是还礼来了。
饭后，待亲人们都散去，飞林跟母亲说：“我每次回来都给伯妈带礼物，哥哥姐姐们都知道，他们对你们也不错，这就是礼尚往来。这些礼节你得教教飞翔。”
母亲说：“他没结婚，可以不管这些。”
飞林火气突然上蹿：“是，他没结婚可以不管，就可着劲儿让结了婚的人管！”
“是呀，他一个人不需要管这些。结婚了自然就懂了。”
“好吧！你们就宠他上天吧！”
飞林突然就信命了。或许自己前世欠了很多，这一世要来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