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门
钱钟书把婚姻比作《围城》,也有人把婚姻比作一扇门。无论是围城还是门,都不外乎两个结果,那就是里边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一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对于已经退休两年的老张来说,这日子过得就像一块豆腐掉进了黄沙堆里,浑身上下不是个样。他感觉茶饭无心,了无生趣。
非但如此,现在的他,不管是躺着还是坐着,脑海里总要不断出现两组数字——35,62。这两组数字如同刀一样切割着他的心脏,让他倍感失落以至夜不能寐。
想起来真是难受啊!就在半年前的那个黑色星期四,他和老婆维持了整整三十五年的婚姻突然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宣告了破裂,而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天,恰恰是他六十二岁生日!提醒他生日的,则是户口本上的那一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数字。
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巨大讽刺?作为老张,似乎除了一声苦叹再无他说。
说起他与老婆的这场婚姻,说起这漫漫三十五年的同床共枕,要说没有感情真的说不过去。
他与老婆相识于三十五年前那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至今他还依稀记得那一个夜晚月明星稀、微风轻拂。那时他已经走出校门五年,在上海工作。记得那一晚,当聚会散场后,是朋友提议他陪着她走上了黄浦江边的那条路,出门的那一刻,朋友在他的耳边笑语“阿坤,你看看小赵姑娘如何?要我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中意的话就大胆地往前走。”那一刻,他在朋友的肩膀上轻轻敲了下笑着道“多谢费心”。之后,出了门的他和她沿着那条江边的路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期间,两个人说了好多话,他对她讲了《红楼梦》里的女娲补天,她对他说了罗密欧与朱丽叶……。
是一见钟情还是相见如故?初相见之后他似乎想过,又似乎没有想清楚。以后他和她就在这种朦胧的憧憬里慢慢地相识相恋了、相爱了、结婚了;他和她就这样心甘情愿地钻进了这只金漆的婚姻鸟笼。
当然,他们的爱情没有多少曲折,也并不伟大,但用钱钟书的话评判确实也是够结婚的资本的。他和她彼此不讨厌对方,甚至是暗暗喜欢着对方的,虽然这其间,不排除他对她容貌上的青睐和她对他才能上出类拔萃的倾慕。
在老张记忆的底片上,至今他还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甜蜜的过往。婚后最初的岁月里,生活条件虽然简陋,年轻的他和她却也不乏恩爱。一碗面、一碗馄饨,他和她会笑着用筷子搅动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浓情蜜意;一句话、一个笑容,两个人会共享期间无法言说的绝妙境界。
最难的时候他和老婆蜗居在一个八平米的小屋里,而屋外就是闹闹嚷嚷的市井,记得那时,他对老婆说过“相信我,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每次说,老婆总是笑答“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这一生,我已经把自己交给了你,我只能选择相信你。”
那时候,为了生活得好一点,有过一段时间老婆主动提出摆地摊,于是他就利用休息天陪着老婆一起摆,那时在创业的艰辛里他们看到的是希望和美好,看到的是成就和明天。两口子常常踩着朝露出门,为了做生意甚至不惜与市管躲猫猫,然后在月落乌啼中回家。
他们也曾经一起享受过后来的成功。数年后的那一个春天,原先的航运公司起底后成立了新的船业公司,基于他的科班出身和出类拔萃的领导才能,在群众推举、领导首肯下,他一下子成了公司的老总。那一夜,当他带着兴奋和忐忑回家的时候,老婆对他说“以后你就安心做你的大事。家里和孩子有我。”
再后来,他在事业上慢慢地做得风生水起了,他和他的组团成员甚至把业务拓展到了国外,他们殚精竭虑、废寝忘食。而这期间,老婆从单位内退并且慢慢顺应了一个家庭妇女的职能。她相夫教子任劳任怨。用他老母有一次对他的话说,“看你和小赵现在这个家呀就是一个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我看,中!”也就在那一次,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沓的钱对母亲说,“妈,这是小赵让我给你的。”当时母亲推开了他的手笑说“儿子呀,你们现在自己也不富裕,你对小赵说,我不图你们买吃买喝的,也不要你们给什么钱。只要你们和和美美就行。”
二
后来的事情好像与母亲的那个“中”字有了冲突,老婆开始对他的忙碌和不顾家庭有了意见,她甚至怀疑他地位高了在外面有了相好,怀疑他金屋藏娇,所幸的是,相好的事情最终在老婆一段时间的盯梢跟班后得以消解。
再后来,老婆又怀疑他把钱源源不断地支援了曾经贫困的住在乡下的姊妹和他落单的老母,她不间断地查他的收入,她义正辞严地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瞒着我偷偷把钱支援了亚非拉?”他明白,老婆口中的亚非拉就是老婆心目中曾经贫穷而不能招她待见的母亲和姊妹。
她要他把每月的收入如数上交。为此,他抗辩过,他说“我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做事的人,你让我口袋里清清如洗我还怎么做人?”她不依不饶,先是争吵,吵得最凶的时候甚至拿他当年追他的囧事说话,她骂他不要脸,骂他当年一个其貌不扬的乡下穷小子与她这个正宗大都市的如花似月的姑娘是如何的不般配!她讥笑他又是如何采用欺瞒哄骗的手段把她追到手的。骂得最厉害的时候她甚至连他的老母亲和几个姊妹也骂得狗分不值,她骂她们骗了他老公的钱,骂他母亲不像个母亲的样。她,她甚至骂他家里的人就是一群的猪!
面对老婆的野蛮无理,他一开始采取了隐忍、退让,直到忍无可忍了,他就喝酒,不停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把心喝大、把胆喝壮、把理智喝走、把邪魔喝上身,然后在酒意熏染下让老拳出山,他吼“TMD!你个娘们,真是不可理喻!还骂上我妈了!”
他手指着老婆的脸醉意醺醺地教训,“我警告你,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是我妈!我最敬重的也是我妈!你知道吗?我幼年失父,是我的妈妈含辛茹苦带大了我们兄妹四个。是。你说得对。我们家是曾经穷!我们是永远的乡下人!可是,你选择了我。你懂得这选择的意思吗?选择了就代表认定认可。我不但是你的丈夫,我更是我妈的儿子!换句话说,我妈就是你妈。”
“我再问你,这么多年来,我妈她老人家到底哪里得罪了你?每次你回去,我妈都恨不得把你当菩萨供起来,就是这最近几年,年事已高的老人家还在为我们的归家铺上新被褥,她把平时舍不得吃的都拿出来给你吃,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你做菜……。还有我的那三个姊妹,她们又哪里亏待了你我?”说到动情处,他不禁流出了眼泪,可老婆还是毫不示弱。好多次,他和老婆就在这种剑拔弩张里像两只气势汹汹的斗鸡红着眼睛你来我往。
一个披头散发又哭又骂“你个招天杀的混账东西满嘴喷粪!你以为你是在上党课?你以为我是你的下属?去你妈的!我妈早死了!”
一个满脸通红目露凶光怒道“你再凶!再凶看我不打你!”
“好啊!你是长势了!你有种来打呀!你敢吗?你打,我就去你公司!我会告诉所有的人,他们的总经理就是一个衣冠禽兽!”一边说,一边不管不顾地把头直直地向他的胸口撞来,口中高喊“你打!你打!”。
“我就打了!就打你这个蛮不讲理的东西!你去说!我还怕了你不成?”于是,一个激将,一个恼羞,嘴斗立变为肢体冲突,她的身子在他重重的推搡下趔瘸了、倒地了,她的脸上有了五指山的印痕,与此同时,他的嘴角也有了猫爪似的血痕,他的衣扣掉了。
当然,最后的胜利并不属于力量强大的人。当战争以一地鸡毛的狼狈和老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收场后,他也往往能反躬自省。他怪自己喝酒误事,恨自己不能冷静处理夫妻关系竟然还动手打人。
自省的结果不外乎是,“对不起,老婆大人,你大人有大量。我知道你平时心里苦,有委屈,我又忙。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相信我,以后,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老婆,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做一丁点对不起家庭对不起你和孩子的事情。”
“我妈、我姊妹真的真的没有拿我的钱。”
这吵后的收场其实细想过程也是曲折的,就如钱钟书所言,“大吵架后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么你为什么先说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陪上小吵一次。”当然,这些都已经算是雨后初霁了。
有人说,夫妻争吵,尤其是打架的事情一经启动,这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就合不拢了。这以后,他与老婆的战争时有发生,吵架成了他们生活中的常事,只要他在家,他们就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而每吵一次,彼此的心就在原先的基础上拉开一分的距离。
当然,关于钱,他最终还是缴械投降的。用他暗自劝导自己的话是,好男不跟女斗,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再说都一个家这么多年了,交了就交了吧,也省得老婆整天七想八想的。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们家经济状况越来越好,随着他们的房子越来越大,附属设施越来越高大上,生活条件越来越优越,老婆对钱的认识反而越来越深入骨髓了,她变得像葛朗台一样为了钱的事情和他锱铢必较,为此发生的龃龉也越来越多……。
三
两年前,他终于退休了,曾经的红尘忙碌对于他成了过往。原以为,退休了,他和老婆的黄昏生活会慢慢地和谐起来,他曾经设想过,三十五岁的女儿该谈婚论嫁了,他甚至无数次设想过女儿的女儿或者儿子,到时候他和老婆含饴弄孙那是一件何等开心的事情啊。
说到女儿,那也确实是他和老婆的心病,在这块心病上,老婆和他所有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他们曾经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儿该谈个男朋友了,该结婚了,可最终,女儿总是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
撇开女儿的事情,他还想过,从今而后,他就可以每天陪着老婆逛逛菜市场,散散步,他甚至可以陪着老婆跳跳广场舞了。他不止一次地对老婆说过“以前为了工作,一直冷落了你,也辛苦了你。如今退休了,时间就多出来了,我会补偿原先欠你的。我们可以趁着现在还动得了一起出去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会陪着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有人说,设想总是美好的,而结果却常常是令人失望的。就在前不久,老婆与他之间又发生了一场战争。而这一场战争的导火索竟然是他自作主张拿了家里的一张银行卡在一次回家探母的过程中替母亲装了中央空调,又替母亲把老屋装修了一番。
这一次的自作主张,让老婆再一次勃然大怒,当他从老家回来并向她说明一切后,她如同河东狮吼般地把他和他的老母来了个痛批恨骂。这一次,他于焦头烂额下又喝了酒,而且酩酊大醉,之后吐得家里一塌糊涂。第二天,酒醒后的他对她说想好好谈谈。
她问“你钱都好几万拿出去了,还谈?谈你的魂!”
他问“这么多年了,我想问一句,你,缺钱吗?我们这个家缺钱吗?”
“不缺不等于一定要施舍给人家!天下的穷人多了去了,你施舍得过来吗?还有,钱有上限吗?再说,你现在就一点退休工资了,你以为还像原来?”
“那也不至于缺啊!再说我妈那是人家吗?难道直到今天,你这个脑子中枪的人还不知道那是我年近九十岁的老母亲?!”
“我脑子中枪了还是你脑子中枪了?你妈没有空调会热死?去屋外上个厕所会跌死?换句话说,她这么多年不都这样过来了?房子没有装修不也一直住得好好的?你以为这钱放家里会发霉?会烧手?”
“这么多年来,我们鲜少回家,老母一直是我的几个姊妹在无怨无悔地照顾着。如今我有了时间,而且我们也确实有这个经济实力,我这次回去只是替母亲做了一些该做的事情,要知道,那是生了我、养了我的老娘!前几年,母亲的夏天就过得很艰难,下雨天出门上厕所也实在是不方便,老人家有心脏病你不是不知道。我只想今年的夏天,我的母亲会有个空调,不出门就能上厕所……这,作为儿子,我不应该做么?”
“我说,你当年真不该和我结婚!你真应该和你那个放不下的娘过一世!你就记着你娘有心脏病,我的心都已经被你伤得百孔千疮了你怎么不当回事?”
……
有人说,吵架最大的短板就在于可以让理智淹没,让怒火抬头,让拳头大腿耀武扬威。最终,恼羞成怒的他又一次对老婆动了粗,而且这一次是拳打脚踢以痛打落水狗的气势。
结果自然是令人感叹的。最终,在年龄和婚姻的日暮黄昏里,满目疮痍又身心俱疲的老婆终于喊出了“离婚”二字,而他自然也是怒目圆睁,整个身子如皮球般一拍而起,“离就离!像你这样一个眼睛里只有钱的女人我真应该早几年就休了你!这么多年我已经忍够了!忍无可忍了!走!我们马上就去办理!我还就不信死了朱屠户还吃带毛猪了!”
婚,就这样离了;财产,就这样分割了,除了他现在暂时栖身的那座待卖、待分拆的房子。最终,老婆带着女儿搬去另一套房子里住去了。这一切恍然如梦又真真实实,真是想不到的简单,也想不到的失落。这真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