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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鸟的翅膀

2017-07-01 本文已影响294人  满山红叶

  一抹橘红色的夕阳染红山梁,扛着一捆豆荚从盘山道挪过来的婉珍脖子有些酸麻的疼,右手的月牙镰像一条刚从河里网上来的鲤鱼,在做着垂死挣扎。

  南家村被几绺炊烟点缀着,空气里弥漫着小煎鱼的香味,婉珍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停下来,紧了紧肩上的豆捆,三五粒豆子撒着欢儿在地上打滚儿,婉珍索性将豆捆轻轻放在废弃的磨盘上。伸出袖子朝额头擦了一把汗,一股子豆花香窜进鼻孔。豆子用连枷打了,趁五六级风向扬场,一亩地的豆子,今年收成不错,估摸着十几斤豆油可以压榨出来。开春时,军明说过,等豆子进了油坊,几十棵苹果树的果子摘了卖给城里来的生意人,她就去他工地住一段日子。

  现在,豆子熟了。秋天来了,婉珍不急不躁,还像以往一样,早起生火做饭,喂猪喂鸡,不吵醒西屋的婆婆。做好了早饭,苞米粥,萝卜条子,最奢侈的不过是一碗鸡蛋羹,切两棵院坝上的毛葱,绿绿地陪衬着鹅黄色,秀色可餐。两头克洛猪是要吃热水煮的食,苞米碴子煮得,在自己这铺炕的大铁锅里煮的,她一个人睡两间屋子,有些浪费。军明一年四季不在家,像一朵云彩在几座城市飘着,儿子佳宝七岁了,一直和奶奶睡在一起。公公在佳宝出生那年的冬季遭遇车祸走了,七年了,婉珍怕她孤单,早在佳宝断了奶后,就让孩子跟他奶奶睡。

  做好饭,给她祖孙俩温了热水,拾掇利索圈里的哑巴畜,婉珍才推开婆婆那间木门,小声说:“妈,起来吃饭吧。”

  不等婆婆回答,她退出去,掩了门,站在锅台边喝了一碗粥,就着青皮萝卜蘸大酱吃了饭。就扛着家什下地干活了。

  婉珍家一共有五亩地儿,其中四亩旱田,一亩水田。五月是要插秧的,每年她的秧苗都是军明的堂哥军生帮忙育成的。插秧是细工活,驮池子放水,插秧。婉珍不想张嘴求军生,她唯恐村里的人飞短流长。

  军生不在乎这个,一到插秧节骨眼上主动为婉珍排水,挑秧苗,拉绳索笔直秧苗垄。有一点,军生来帮衬从不和婉珍打招呼。军明是自己二叔从门口大柳树下抱回家的。二叔把婴儿抱回来,两口子打开包着孩子的红花小被,见是一个男孩,二叔和二婶就乐了,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孩子,军生同军明处得比自己兄弟还亲。婉珍下了婚车,还是军生大哥掀起的红盖头。山里习俗,新媳妇的红盖头一定要新郎的哥哥来掀,寓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婉珍对军生很尊重,他是军明的哥,也是她的哥。

  豆荚经不住日头暴晒,阳光火辣辣的正午,那豆子就在豆荚里忍不了秋天干燥燥的诱惑,往地上跌落。婉珍就心疼豆子掉地,一年苦扒苦熬的养好了它们,换了油,炸丸子给冤家军明吃。仔细一算军明有八个月没回家了,他在电话中说,工程紧张,老板盯得很,有一丝疏漏他这木匠带工的饭碗也砸了。

  婉珍理解他,都是为了家。军明本分,肯干活,从基建队一名小工几年时间出息成一个几十号人的代工的,冷暖自知。婉珍和他在谈对象时,手都没拉过。村里的婶子跟军明开个玩笑,他也脸红。

  当初军明来家相亲,妈就看中他稳重,扔到哪里不必担心风吹草动。婉珍高考落榜,没钱复读,十九岁傍秋,爹张罗着将媒人张五可领进门。

  婉珍不想嫁,她有个梦。那时候,县城已经时兴了成人电大,婉珍琢磨着通过努力,考个文凭,找份体面的工作。她不愿步妈的后尘,军明娶她过门,她都像在做梦。

  有时候,军明和她走在大街上。她就在研究,她怎么嫁给了他?军明个子矮,除了木匠手艺,别无特别的地方。

  这是宿命的行走,婉珍觉得挺好的,爱情又如何?缘分尽了,一样分道扬镳。佳宝是维系他们婚姻的筹码。

  婉珍望着山那边,兀自笑了。军明,收了豆子,我就去城里看你。

  重新要把豆捆揍肩上,也许是疲乏了。胳膊无力,使不上劲儿。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只手,伸过来替婉珍一掀一拎豆捆受到了冲击力,惯性定律,帮着婉珍一溜牵强撩出几十米远。

  回到院子,卸了豆捆,一捆一捆解开,码在篱笆墙上晾晒,军生朝北大坡那片谷子地奔去。

  最近家雀成群结队的来啄食谷子穗儿,军生立了一支稻草人,还为草人穿了军生的蓝色褂子,那鸟儿探听好虚实后,依旧来偷袭。

  军生有些火了,这本地的谷子磨出的小米,亮晶晶的,熬粥吃有营养价值,他是为儿媳妇生孩子准备坐月子的吃的。

  军生帮婉珍扶起豆捆就朝他的谷子地去了,夕阳此时把蛋黄一样的脸泊在西山顶,婉珍对着军生哥的后背愣了会神儿,一群大雁排成一个人字型向南飞去。

  正屋的风门是半开着的,一只芦花鸡踩在盛着苞米碴子的铜盆里,埋着头,梆梆梆吃碴子,噎得嗝一下,又一下。看到婉珍也不搭理,继续苦干。

  水泥地上躺着几泼稀屎,还冒着热气,一杆子臭气扑面,婉珍知道婆婆带佳宝出去串门没回来。

  婉珍手抬了一下,芦花鸡也是吃得差不多了,扭扭屁股,抖了抖翅膀,咯咯咯撩出去了。

  抱了柴草,淘了米,做粥。碗橱里还有几枚咸鸭蛋,一碟小葱拌豆腐。婆婆牙口不好,牙齿基本掉光了,硬的东西咬不动,嚼不烂,吞到胃里也是难受。婉珍每日给婆婆熥一钵子鸡蛋糕,软乎乎的吃下去,牙齿和胃都舒服。

  支书木头腋窝夹着一支黑色公文包进院子的时候,拴在粮仓下面的阿黄只是闷哼了两声,便头摇尾巴晃的,好像见到老多日子没回来的亲人。

  婉珍的脸腾地红了,木头是来催缴修筑村里那条土路的钱。按照人头摊,一个人三百,婉珍家四个人就是一千二。几天前村委会开的村民小组会议,哪家都派一个代表参加。婉珍不习惯抛头露面,打算让婆婆去的。婆婆说,我不去,豆腐渣上不了席,斗大字不识一筐,听不出子午卯酉,还是你去吧,我带着佳宝。

  那天去开会的人好几个屯子的,中午在村委会吃的大锅饭,一菜一饭。豆角炖五花肉,米饭。因为人多,吃起来香。婉珍吃得很开心,也热闹,像过大年似的,末了,摊派每人每户都要拿钱,不拿,你总不能飞檐走壁,不走村里那条土路。一千二,不是小数目。军明自正月了走了,到现在一毛钱没邮寄回来。花销的,都是婉珍为村里人打短工挣得。

  开会时,木头讲得清楚,三天内务必交齐。工程队马上要施工了,村子大部分的人都交了。婉珍着急,又不好对婆婆说。军明打电话来,婉珍和他说起修路的事儿,告诉他家里每个人交三百。

  军明拿话岔开了,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后来,婉珍问得急了,他吞吞吐吐说,工程没有完工,老板没钱支付给工人,只好撑着……

  军明打电话的频率越来越少了,婉珍觉得军明真的是太忙了,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

  木头说:“婉珍忙咯,我来你也知道……”

  木头从包里取出纸和笔,你看,你看。大家伙基本给了,还签了字。

  婉珍搓着手,垂立在木头一旁,就看到那些熟悉的陌生名字,名字后面是一串数字。那串数字仿佛一座高山在摇晃。

  “……支书,俺这就去‘拿’。”婉珍穿着低领的紫色小衫,弯腰的时候,那对小鸽子在木头眼里跳舞。

  木头呆愣了很久。

  婉珍心一慌,赶紧出去借钱。婉珍刚走出风门,身后抻来暖水一样的声音:“珍,你等等。”

  木头的背影像村里的白杨树。

  木头才拐出婉珍家大门口,就和婉珍的婆婆差点撞了个满怀。婆婆手里领着孙子佳宝,见木头这幅模样吃惊地说:“书记,你这是咋了?慌慌张张的!”

  “……哦,没啥,没啥,收修路的钱,婶子,俺回去了,喂!佳宝,你长得像你爸。”

  木头急匆匆走了。

  最后的一抹夕阳被拾掇干净后,夜终于悄然降临。

  婉珍将长条桌子端上炕,白米粥里抓了一把红豆,几粒花生米,粥香肆意着屋子的每一寸地方。切了青皮萝卜条后又切了一只胡萝卜,绿白黄三色组合,婆婆的鸡蛋糕是用铝钵盛的,佳宝吃了一碗粥吵着困了,歪在婆婆的被垛上响起了均匀的呼噜声。

  从嫁到刘家,婉珍和丈夫军明就在婆婆这屋吃饭。婆婆是长辈,本该受尊重。吃饭在婆婆炕上,多陪陪她,也是让婆婆感到小辈对她的重视。她也没反对,媳妇子进门挽起袖子就干着杂七杂八的家务活,原先,做饭,洗衣,下地侍弄土地,都是婆婆操持,婉珍来了,这担子婉珍默默挑起来了。

  “婉珍啊,豆子收回家了,两个日头一晒就找连枷拍打拍打得了,不能晒久了,豆子噼里啪啦落地上,遭喜鹊惦记。”

  “嗯,妈。明个我把连枷修理一下,吱吱嘎嘎的有点不好使。”

  “咱家修路的钱交了?要是没交,妈这有。军明吧,好几个月了,也不打个钱回来……他在工地就那么忙。”

  “妈,你就别操心了,俺想办法咯。你一天里带着佳宝不容易。”

  婆婆看看熟睡的佳宝,再瞥了一眼媳妇子,三十岁的婉珍,还年青着呢!

  “婉珍,军明今晚打电话了没?再来电话,你给我带个话,就告诉他,佳宝想他了……”

  婉珍洗了碗筷回了自己房间,躺在月色里怎么也不肯入睡。军明不在家,山里经常有野兽出没,婉珍就把尿放在一只塑料桶里,怕有异味搅得睡不着,塑料桶盛了尿随手打开窗户放在窗前地上。婆婆自公公去世后,起得就晚了。婉珍唯恐婆婆说什么,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倒尿桶,再去门口小河套冲刷一下,每一天早晨都雷打不动重复做这件事。

  风轻轻地敲着玻璃窗,沙沙沙,有节奏,但时断时续。狗在粮仓的另一头拴着,手机始终没有来电的铃声。

  那屋已经熄灯了,婆婆节省,吃了饭早早就把灯熄了,熄了灯,婆婆也不会那么早就睡。

  几次在饭口上,婉珍暗示过婆婆,找个说话的伴儿。婆婆都说不找了,守着佳宝和婉珍过。

  婉珍没再提这事,再提婆婆会以为婉珍伺候磕了,不要她了。

  玻璃窗上,树的剪影在婆娑。

  狗哼唧了几声,婉珍的心,咚咚,咚咚,有了鼓响。

  她听见门栓的咔哒,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妖娆。

  那门栓的咔哒声平息后,院子里砸出一句话:“谁个偷嘴的猫!再跑着撒泼,折了你的腿!”

  风又开始癫狂着,沙沙沙,啾啾啾。

  夜终于沉寂了。

  婉珍起来的时候,发现婆婆在灶前用铁锨扒灰,铁锨伸进窑洞似的锅灶坑里,掏一锨出来灰纷纷扬扬的落。

  “妈,我来。你回屋歇着,不用你沾手。”

  婆婆没有停的意思,继续扒灰,“婉珍呐,你今儿去镇里打听好去军明那座城的路儿,别走丢了,就便把车票也订了,去看看军明,怎么回事,恁久不来家,也不打钱……”

  婉珍愣在外地一阵儿,“妈,那豆子,还没拾掇。佳宝这几天就上小学了,咱做好几件事再去不迟呢。”

  灶坑烧的是苞米杆儿火,灰很细腻,婆婆拎着盛灰的铁搓子进了菜园,将灰喂在毛葱的垄沟内,婆婆的手脚还麻利着,婆婆很执着,“现在就去镇里把票订了呗,送佳宝上学我也能办,豆子用连枷打,我不是没干过。你……就去军明那里待个十天半个月的,婉珍,下晚睡觉前别忘了插窗,野猫野狗的多,秋天了,它们也跟着忙碌。”

  “妈,那我去镇上。”

  “去吧,越快越好。”婆婆扔下一句话,一块砖头落在婉珍心房。

  婉珍简单梳洗了自己,长发及腰了,用一支蝴蝶夹扎在身后,一走路,那秀发杨柳枝样的,一摆一摆的。八月末了,山里有些微凉,翻出上秋时,军生嫂子和她去县城商场买的灰色套裙,还有一件白衬衫。

  从厦子里推出永久自行车擦拭了一下,这车是和军明定亲时,刘家送的。已经有七年了,上边掉瓷了,褪色了,用起来得心应手,它无形之中成了婉珍的一位朋友。去镇子里书店借阅书刊,择几件衣衫,几双鞋袜。都靠它来回驾驭,有时,婉珍觉得,军明给自己的时间没有它多。

  日头升至院外沙果梨树树冠了,山上满坡的槐花香。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全是清醇的芬芳。玻璃窗上投射过来的目光,锥子似的戳了婉珍的心。军生就是这个档口来的,军生手里拎着一根连枷。军生没有和婉珍搭讪,径直去了二婶的房间。

  婉珍一看就明白了,婉珍明白也不说。

  一亩地的豆子,扎得一捆捆的放在篱笆墙上,厦子顶端晾晒。阳光一毒,那豆粒就蹦蹦哒哒落地上了,抢山,村子里的人多少辈儿流传下来的。

  婉珍是要和军生打招呼的,军生是哥。不能没有礼节,给军生与婆婆嘴巴子抽。

  佳宝醒了,出来撒尿。佳宝揉着惺忪的睡眼,把裤子褪到大腿那,捏着小家什,一会子,就射出一杆枪。婉珍吁了口气,“佳宝,在家别捣乱,听奶奶的话啊!”

  佳宝尿完了,抖了一抖,把裤子提上。那架势很搞笑,也是跟他爸爸学的。

  “妈妈,你去爸爸那里吗?”

  “你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婉珍没有对佳宝说过去军明工地的事儿。

  佳宝打了个哈欠,“还会有谁,我奶奶呗。”佳宝挠了挠头说:“你要是去爸爸那里,我上学怎么办?文文也去上学的。”

  婉珍给佳宝纠正了穿偏裤线的裤子,“佳宝乖,奶奶会送你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爸爸好多天好多天都没见到了,他是不是不要佳宝和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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