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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四爷的婚事

2017-07-05 本文已影响307人  老娄

  一

  不知打哪朝哪代起,也不知从何年何月始,碾子山一带流传下来了这么个乡俗:谁家的楞小伙要是相中了某家的条妹子,想求媒人为他们穿针引线,双双撮合,他就得首先送给媒人一个猪脑壳。

  牛二婆三十岁上开始给人当“红娘”,如今已经整整吃了二十八年猪脑壳肉了,就是在生活最艰苦的年代里,也没有中断过。只因她食肉过多,脂肪堆积,晚年来手厚腿粗,背阔腰圆,行动不大方便不说,单做一身夏装也得扯上丈五布,这使她不愁吃,倒愁起了穿;在城里读中学的大孙子对她说,胖人容易得高血压和冠心病,她就更犯起了愁。眼看如今的日子就像那入了秋的高粱,一天比一天红火,谁还愿意早早得那些受洋罪的“富贵病”!于是,赶后凡有楞小伙提来猪脑壳,央牛二婆保媒,她便一概回绝,宣布“退休”,不再当媒婆了。

  “大秋”收割了,“小秋”上市了,村子里就像揭了盖子的蒸笼,一片热气腾腾。这日,天刚放明,牛二婆按照农家妇女的老习惯,早早起了床,梳洗罢,先开圈放了鸡鸭,又给那拱着圈门直叫唤的两头大肥猪拌了食,再去开大门,抬了手,将门闩使劲一抽,立在大门前的一个人冲她就是一鞠躬,跨进门槛,二话没说,先把个油亮亮的陈年猪脑壳往她手里塞,猛不丁,把牛二婆吓了一大跳。

  “冒失鬼吔!”牛二婆正要骂出声,却见是下庄的本家兄弟,话音儿便随即一转,“哎吆,是他四叔呀?”

  “嘿嘿,没把嫂子你吓着吧?”

  “你都是半百有五的人了,咋还风风火火的,像个冷棒小伙子呀!”

  “嫂子,没成过家就不能算大人,我就是再老,也还是少年!”来人说着,笑得胡子打颤。

  这人便是碾下庄有名的穷光棍牛老四。晚辈们都唤他四叔,孙辈们则时时打趣他,不叫他四爷,都喊他“一根棍”。因为他早就应该是当爷爷的人了,却还没有家小。

  “又喝了哪家二两尿水子,提这东西来捉弄我?”,牛二婆一边将猪脑壳塞回牛四爷手里,一边假装生气地说。

  “不瞒嫂子,兄弟是让你给我保媒哩。”牛四爷怕猪脑壳掉到地上,忙接住,憨小伙似地搔着头说。

  “哎吆,我把你个老骚情,叫驴子吃干豆哩,也不问你有牙没?”叔嫂之间说话没分寸,乡规不拘,理法不束,牛二婆一边拿兄弟开心耍笑,一边将他往屋里让。

  “不要说笑呀,嫂子,兄弟说的是实话哩。”进了屋,牛四爷将猪脑壳搁到柜子上。那神情,还蛮有个郑重其事、正经八百的样儿。

  “当真?”牛二婆端个凳儿给兄弟坐了,问。

  “嗯。”

  “不是戏言?”

  “嗯。”

  “哈哈哈哈!”牛二婆可着怀大笑起来,“你相中谁了?”

  “就是嫂子你们庄里的,那个,那个蒋双莲。”牛四爷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蒋双莲又不是嫩条妹子,你们搬到一搭过就是了,做啥媒哩。”

  “我要明媒正娶哩。”

  “还要去扯结婚证?”

  “对。”

  “还要放鞭花摆宴席?”

  “对。”

  “你怕还要演《西厢记》哩!”

  “哎呀嫂子,咋又开玩笑了啥!”

  二

  说起牛四爷这辈子,那真是麻绳拴豆腐,不能提。

  年轻力壮的时候,两位老人病瘫在炕上,全靠他养活调治,娶媳妇的事也只能像个铃铛揣在怀里——让他空响(想)。好不容易敬了孝心,二老归天,却又赶上了连年的闹饥荒,牛四爷盖不起新房子,守着老辈子的两间茅草屋过日子,哪还敢央媒人去说媳妇。

  转眼间,包干到户,眼看着日子越来越红火,牛四爷也盖上了新房,心里却是越来越凄惶了。感觉到一天的时辰,咋就空落落的,长了许多。秋收一过,牛四爷卖了核桃、木耳,杂七杂八,收入了一两万元,跑到集市上,买了个“唱匣子”,出门就带上,不为显摆,就是听个秦腔,混个心闲。

  一日,逛完集市,正待回家,却见碾上庄的蒋双莲,坐在一个商店门前,逗一群儿童玩。就站住了观看,只见蒋双莲让那些儿童,一个个轮流扯了她的耳朵唤“婆婆”,谁叫得声音大,她就答应一声,赏两颗糖,惹得一群儿童“婆婆、婆婆”地叫得山响。牛四爷看着,看着,便勾起了一桩往事。

  牛四爷二十岁那年,蒋双莲十八岁。一个楞头憨脑,一个嫩绵细条。

  有一次,牛四爷在碾子山上砍竹子,见一只花斑金钱豹扑向一个妹子,便奋不顾身冲上去搭救。花斑金钱豹撇下那妹子,转而又扑向他,他就死死抱住花斑金钱豹,一同滚下了山崖。花斑金钱豹负伤后逃之夭夭,他也只是受了点轻伤。那妹子找到他,见他一只胳膊上出了血,就撕了块衣服布给他包扎。他下细里一瞅,这才看清是碾上庄的蒋双莲。四目对视,一个含情脉脉,一个热热切切,都把一股倾慕之情注入眼神。自那以后,两人的影子便时时出没在这片竹林子里。忽一日晚归,牛四爷听蒋家妹子唱道——

  制服了山豹子的人

  就是响当当的男子汉

  那个响当当的男子汉

  把个长辫子的人倒盘不转

  牛四爷一听,知道是在自己“点窍”哩,就回唱道——

  长辫子甭把人看扁

  制服山豹子的人不算攒

  竹子砍到正月里

  盘转妹子在来年

  山歌交心,双双定情。牛四爷暗暗攒了劲,只把一门心思放在砍竹子、编凉席上。谁知到了夏天,正指望卖了几十床凉席,得了钱,就托媒人去说亲,却赶上“割资本主义尾巴”,凉席全被没收了,还被押到公社参加“学习班”,义务劳动,一分工分不给。三个月,“学习班”结束后,一打听,蒋双莲早同庄里的人出门度秋荒去了。

  光阴荏苒,一晃三十余年过去了,人生易老,如今,牛四爷和蒋双莲都已年过半百。在别人,都已经儿孙满堂,享起天伦之乐了,而他们一个还是光棍一条,一个还是寡妇一人。

  这时候,牛四爷忽然心底一动,想起那个“破镜重圆”的古话来。

  三

  “你说的是真个儿的么?”

  “嗯。”

  “你还像那时间一样看我么?”

  “嗯。”

  踏着一路晚霞,牛四爷背着他的“唱匣子”,同蒋双莲肩并着肩,走在回碾子山的小路上。蒋双莲一个劲地问,他只管点着头回答。

  “咱俩都老成了,你孤单,我单身,独人难活,独柴难着,搬到一搭过吧,屋子里也热火些。”牛四爷轻了声,恳切地说。

  “不。”蒋双莲抬起头,看一眼牛四爷,又低下头去,“我要你明媒正娶哩。”

  “还要去领结婚证?”

  “对。”

  “还要放鞭花摆宴席?”

  “对。”

  “哎呀,你又不是嫩条妹子头回出嫁,还走那过场做啥哩!”

  “不了就算了!”蒋双莲收了高兴劲,脸上阴沉了下来。

  蒋双莲为何要这般要求?原来,她有心病哩!

  三十五年前,蒋双莲一心等着牛四爷托人来说媒,谁知牛四爷开了“空头支票”,兑不了现,让她白欢喜一场。临了被父母亲强迫嫁给了北上庄一个名叫刘二楞的赌棍。洞房花烛夜,那赌棍喝得酩酊大醉,抱住双莲就要耍蛮。细嫩妹子厌恶他,心里又想着牛四爷,就拼了力气反抗。一下惹怒了那恶棍,揪住双莲的长辫子往脚下一踩,“乒乒乓乓”就是一顿老拳。恶棍的暴行非但没有制服双莲,反倒更加激起了她的仇恨,自那以后,双莲每夜都合衣而睡,枕底藏把剪刀,只要刘二愣敢动手动脚,就和他拼命。

  忽一日,刘二愣输了个精光,便把双莲做了顶头,给赌伴偿还赌债。双莲娘家亲戚一干人众出面干涉,与刘二愣家发生了械斗,这才救出双莲,使得她与刘二愣协商离婚,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蒋双莲只此一嫁,伤透了心,便在娘家侍奉父母,直到二老归天,再未嫁人——原来,她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处女”。

  难怪蒋双莲要给牛四爷提出那样的要求。只是蒋双莲难以说出口的隐衷,不被牛四爷理会,拿人家当“过了门”的看待,却不知触到了将双莲的疼处,到把事情给闹崩了。

  “走过场就走过场,又不是过去的穷鬼了,我牛老四办得起。”牛四爷说。

  “哼,我才不稀罕你的假过场哩!”蒋双莲愤愤地说。

  “那你说咋办?”

  “我要你的一门真心哩,不要把我当过了门得看。”

  “我不那样看就是了。”

  “你呀,阴阳先生跳神哩,不知病害在哪搭!”

  “这话咋说?”

  “自己想去!”

  四

  “当心这点!”牛四爷对锯树的几个远房侄孙子说。

  “四爷哎,你不是常说,这棵柏树是你的老房板吗,咋要锯了哩?”一个机灵小伙子问。

  “看这鬼娃,咒四爷死哩!四爷我才交上红运,正要享福哩,牛头马面怕我阳气盛,不敢来捉我,你倒早早给他们念叨开了!”牛四爷抹一下胡子,乐得直笑。

  牛四爷备了烟酒,叫来这几个远房侄孙子锯树,是想打几件家具,为迎亲过日子做准备。

  正热闹时,牛二婆晃着笨重的身子挪了进来。牛四爷一见,慌忙过去搀扶,扶到庭院里的木墩上坐了,赶紧装上水烟,双手递给她,又给她点着火绳。

  牛二婆美美地吸了口水烟,解了乏气,这才说:“唉,你这猪脑壳不好吃呀,叫我下这么大的山,腿都挪不动弹了!”

  “我知道嫂子辛苦了,我这就给你炒鸡蛋去。”

  “嫂子没口福。”

  “咋了?”

  “事情嘛,咋说哩?”牛二婆拿出了媒人惯用的一套,卖起了关子。

  急得牛四爷大声问:“哎呀嫂子,有啥你只管说!”

  牛二婆却不急于回答,一个劲地吸水烟,一边吸,一边翻了眼皮偷看牛四爷,见牛四爷急得直眨巴眼睛,这才慢慢腾腾地搁下水烟,说:“事情吹喽!”

  “吹了?”牛四爷一愣,脸上那副表情,咳,就别提了,胡子也抖抖索索地颤动起来。老大一会儿,才恢复了镇静,定眼一看,牛二婆早就出了院子,他忙又追出去,喊:“嫂子,嫂子!”

  看不见了,谁知她躲到哪儿去了。牛四爷心想:这到底有啥挡挂哩?嫌我老,她也不年轻了呀?嫌我穷,这几年我啥没有呀?嫌我门户不好,我祖辈就没做过贼!到底嫌我啥哩?心里七上八下地嘀咕,走到柏树下,把心中的那股怨气一古脑发泄给锯树的几个远房侄孙子们:“滚,都滚!”

  夜里,牛四爷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墙旮旯的背兜里悉悉索索地响,心想,这老鼠也欺负开我了!就下了炕,去踢那背篼,只听背篼里“哇”地一声哭起来。忙拉了灯,走近一看,只见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从背篼里钻了出来。牛四爷一把揪住小男孩的耳朵,骂道:“我把你个小贼娃子!”

  “哎吆,四爷是我!”

  牛四爷听出是牛二婆的小孙子狗蛋,松了手,问:“谁叫你来的?”

  狗蛋说:“蒋婆婆给我糖,让我来的。”

  牛四爷心中一喜,忙又问:“她咋给你说的?”

  “蒋婆婆不让我告诉你。”

  “狗蛋娃,四爷给你煮鸡蛋吃,你快告诉我。”

  狗蛋高兴了,回答说:“蒋婆婆让我吃了夜饭来,藏起来不让你看见,看你转圈圈来没?说梦话了没?叫她的名字了没?”

  “哈哈!”牛四爷高兴坏了,对狗蛋说,“我这就给你煮鸡蛋,明儿你给蒋婆婆就说,我叫着她的名字,一晚上都没睡着!”

  五

  牛四爷给狗蛋煮了鸡蛋,一夜兴奋得没合眼,天刚见明,就背起狗蛋,去了碾上庄。

  “嫂子哎,不得了了!”一进牛二婆家门,把狗蛋藏在身后,就煞有介事地喊。

  牛二婆吓了一跳,赶紧问:“啥不得了了?”

  “狗蛋娃病了!”

  “啊,咋病了?”

  “嘿嘿,嫂子,蒋双莲让狗蛋来我家卧底,冻病了。”

  “那是蒋双莲试你的心哩,倒把我的孙子整病了,在哪里,快去医院!”

  狗蛋就从牛四爷身后跳了出来。

  牛二婆忙将孙子抱住,左看右瞧,没见一点病象,就笑了,对狗蛋说:“去,到你蒋婆婆家玩去。”

  狗蛋刚要走,被牛四爷一把拉住,说:“狗蛋,四爷还要给你煮鸡蛋,给你买糖,你可别忘了对蒋婆婆说啥话。”

  狗蛋机灵,说:“四爷教我的话,我都记着哩。”

  看着狗蛋欢蹦乱跳地跑了,牛二婆说:“原来你爷孙俩早就串通一气了,捉弄蒋双莲哩,看我不告诉她才怪!”

  “嘿嘿,嫂子,兄弟这回不怕你吓唬了,人家心里有兄弟我哩。”牛四爷说着,抹一下胡子,乐得直笑。

  “你先别笑,来,嫂子给你说。”牛二婆招呼牛四爷把耳朵贴过来,神秘地说,“你知道人家蒋双莲为啥要让你明媒正娶吗?人家一辈子还没有动过婚气子哩!”

  “当真?”牛四爷瞪大了眼睛,“我不信。”

  “看你,声音象打雷似的,嫂子连你打赌,有假你就骂我。”

  “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牛二婆学着牛四爷的憨劲,说,“看把你高兴的!听着,人家双莲说来,只要你不把人家当过了门得看,婚事嘛,别再搞那些吃不完、喝不尽的流水席,就照现在的新办法,到集市上,包几桌,请上亲朋好友,图个喜庆就行了。”

  “我依她。”牛四爷孩子般听话地说。

  “还有,你给人家双莲夸下口着哩,说要打几件好家具,像模像样的过日子。”

  “能成,能成。”

  出了大门,只见蒋双莲牵着狗蛋直往墙边躲,原来,她把刚才的那些话都听去了。

  牛四爷笑道:“听啥门缝儿哩,你就等着坐花轿吧!”

  狗蛋就唱开了——

  新郎倌,戴纱帽

  新娘子,坐花轿

  轿子摆,轿杆摇

  抬轿的,闪了腰

  惹得过路的人们都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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