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
1
45岁的外科医生江一苇接到何尚的电话一下懵了。
他强忍颤抖的手,将阑尾残端包埋住,对陆林医生说,清腹后将腹膜关好,就匆匆走下了手术台。他点上一支烟,在麻醉医生办公室里狠狠地抽了一口,“奶奶的!”他骂道,也不顾手上的血渍洗没洗干净,就夹着一辆125的嘉陵摩托离开了杨柳镇医院。车出镇区,他疯了似的向前狂奔。摩托车在“嗡——嗡”声中冒着黑烟,码表指针一直在100晃动,他丝毫没有减速,二十来分钟就到了杨柳镇的邻居——杜山乡。在一处厂门前停下,那里已经聚集了三四十人,都是一脸的愤懑和焦灼。
厂门紧闭,铁栅栏上横一把金色的软链锁。厂前,“大丰开关有限公司”八个鎏金大字斜倚在深红色的大理石上,每一个字足有半米高,看上去豪华、庄重、气派。透过围栏望去,昔日热火朝天的厂房空无一人。人们愤然议论着,有人说前天还机器轰隆,怎么一天的工夫就人去楼空?有人说这个老板是个笑面虎,咋一看和善,骨子里狡猾得像兔子。还有人说,昨天下午四点多时来了三辆东风车,临下班时,工人还帮忙把旧机器抬到车上,完后,老板每人奖励了一百元钱,和大家握手告别,拜托他们今天上午九点一定要到厂前等新设备,说是三两天安装后就可以开工。老板扬手离开,满脸堆着笑,像佛菩萨。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想到老板会大大方方带着机器潜逃,以为偌大的一个厂房还在这里,老板不是孙悟空,一哈气将一切变没了……
何尚比江一苇早到一个小时,他是听自己的老婆金桃说大丰老板跑了才匆匆从亭洲赶过来的,见到江一苇,从来未曾正经过的他此刻也眉头紧蹙,他掏出一支黄鹤楼烟,江一苇试了几次才点上了火。何尚说,完了,完了,老子几十年的心血都白搭了,恐怕再吃土也没得。
“操他妈的!”江一苇心中的怒火像烈焰喷了出来,大声骂着。他的脸气得红一块,青一块,到后来干脆成了死鱼色,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这时,人群又骚动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抢天夺地哭骂起来,“你这个杀千刀的骗子啊,你把老娘的养命钱哈卷走啊!你这个杀千刀的骗子啊,你让老娘跟儿子么样交代啊……”
哭声像一把利刃,一刀刀将仲夏透亮的云彩切割,缠裹在众人的心上,空气似乎凝滞,正午的阳光暴铺在身上,没有一个人想起躲避。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去找乡政府,众人浩浩荡荡,像木偶一齐向杜山乡政府涌去。因为这是乡里招商引资来的,现在老板跑了,一定要乡里负责。这是人们找乡里的理由。
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家的精神又振奋起来。大丰开关有限公司位于杜山脚下,距镇上大约5里路程,一行人来到乡政府,正是午饭的时候,几个乡干部闻声拿着饭钵走了出来,人们七嘴八舌把大丰开关老板跑了的事说出来。管事的是副乡长叶志勇,他有些不信,说:“怎么可能呢?苏老板上星期还到政府说,大丰开关供不应求,要重新更换流水线,将生产规模扩大。”何尚走上前去,愤怒地说:“不可能个裸,厂里现在连个螺丝也没有,不跑是个卵?”
“你嘴巴干净点!”叶志勇跟何尚虽然是老熟人,在这么多人面前,听这话非常刺耳,不耐烦的吼着他,说:“别人去运新设备了,不允许路上有耽搁?再说那大一栋厂房还在这儿,跑的了和尚跑的了庙?”
也许是听了“跑的了和尚跑的了庙”这句话,不知谁吱吱笑了。何尚憋的一脸红,那样子能生吃人。大家对叶乡长的话半信半疑,或许看到了乡政府旁边就是派出所,有人说快去报警,让警察查查,也许还有救。众人又浩浩荡荡地涌向派出所。接警的是派出所副指导员王大洋,大洋思忖了一会,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这个事大家要相信政府,苏老板是镇里求来的投资商,跑没跑还说不定,万一真是人家有事没赶上趟,日后见面多么不好意思。再说,事情没搞清楚,就说他跑了影响也不好,以后哪个还敢到我们杜山这穷旮旯投资?”众人一听也有道理,一腔怒火像棉花慢慢软了下来。
“苏老板的电话老是不在服务区,这肯定有猫腻。”不知谁又说了一句话。
“要是这样。”王大洋沉吟了一下,说:“我先向局领导请示,大家回家吃饭,这大的太阳不要搞得中了暑。有么事消息随时告诉大家。”说完,就走进了所里,再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众人骂骂咧咧离开杜山乡派出所。错过了午饭时间,江一苇和何尚走进路边一家大排档,何尚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破天荒都没喝酒。二人闷闷不乐,那样子比死了亲娘还难看。
2
何尚原是杜山乡卫生院的一名防疫医生,和江一苇卫校同学。这几年亭洲的私立医院方兴未艾,每个医院都变着戏法抢夺医疗市场,何尚从事卫生防疫,能说会道,对基层的套路熟,而且几乎每个乡镇都有同学,是私利医院拓展市场不二人选。经过一番思虑,大前年何尚找个借口,就办了停薪留职,每年交医院几个管理费,成为亭洲一家民营医院市场部的主任。她的老婆金桃是杜山乡医院的一名护士,何尚虽然吹吹拍拍,其实在上面没有什么过硬关系,所以金桃至今还在杜山。二人吃了饭,何尚就到医院去了,江一苇千叮万嘱叫何尚下午还要去打探消息,有什么动静随时联系,就离开杜山回亭洲去了。临了,又不放心上午的手术,跟陆林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要休息两天,叫他仔细观察一下。
杜山在亭洲南四十七里,是亭洲最小的一个乡镇,人口不到三万。历史上杜牧贬谪扬州时曾在此驻足,至今杜山上还有杜庙、杜亭。亭水从山前绕过,风景甚是优美。杜亭有副对联,“鸟去鸟来山色里,霞飞霞落水云中”,据说就是从杜诗中化裁来的,所以杜亭又叫“霞飞亭”。杜山的建制在亭洲被侥幸保留下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江一苇对亭洲这些历史文化毫无兴趣,特别是此刻,他的嘉陵摩托在亭杜县道上像一头毫无生气的老牛,四十多里的路程,晃晃悠悠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亭洲自己的家中。
他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好像有几个月。自从和月月离婚以后,他就很少回到亭洲。不是他对月月有多少爱恋,而是看到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月月的影子还在那里徘徊,每每这时他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月月是他在亭洲医院进修外科时认识的一个女孩,那时月月还是一个实习生,鬼使神差,月月不知怎么爱上了他,进修结束后,月月分在亭洲城区一所小医院,不久他们就结婚了,后来女儿皮皮出世,他就在杨柳和亭洲来回跑,那个时候也想了一些办法往亭洲调,奈何认识的人没有话语权,有话语权的人又与他们没过硬的关系,就这样一放二十多年,在杨柳没移动半个脚爪。后来,女儿上大学了,他放弃了调动的念头,自嘲说终老杨柳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去年下半年,他感觉月月有些不对劲,偷偷查看月月的手机,发现出状况了,是月月在省城兹州读书时的同学,因为同学会撩出了激情,聊天露骨而刻薄,他无法再生活下去了,两人不动声色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他给了月月一笔钱,月月搬出了家,到兹州去了。她那个同学的确很有能量,不久就将月月调动的关系办好。女儿已经年满十八岁,虽然名义上跟他一起生活,因为在兹州读书,回来的时候很少。
严格说来,江一苇不是一个木讷的人。有很长时间他不明白月月为什么会背叛他?后来,他明白了,凭他一个乡镇卫生院的小医生,实在满足不了月月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亭洲按揭房子以后,每个月工资一到手,雷打不动要到工行去存够还贷的钱,剩下的给女儿一部分,自己还要生活,偶尔也有应酬,月敷一月,有时还啃一点老本。日子紧巴巴,生活明显地跟不上他人的节奏。和月月办完离婚的那天晚上,他的内心特别平静。将家里一切与月月有关的衣物鞋帽,装在两个蛇皮袋子里,到亭洲城外亭水河的沙滩上,放了一升多汽油,在火光中将它们化为灰烬。他觉得不是自己绝情,在与月月冷战的一个多月,每每看到这些月月的生活品,他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身为医生他知道这可能是一种心理障碍,也曾努力地暗示自己要放下对月月的怨恨和鄙视,就是不奏效。那一夜,在熊熊火光中,他看到月月穿过用过的衣物发出噼哩拍啦的声音,某一刻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为他们不能白头的感情。他反复咀嚼着当年热恋时共同读过的一首诗:
不是花就有香味
不是虫都能飞翔
不是付出就有收获
不是善恶都有回报
不是沮丧一定沉沦
不是怒火就会燃烧
不是懦弱就无底线
不是梦想一定美好
不是心船一定荡漾
不是彼岸就在前方
啊,亲爱的
日子再灰暗,未来再渺茫
一定要咬牙硬扛
冬天总会过去
明天还有太阳
……
诗是月月抄来的,不知作者为谁。当年,他们一边读着这样的诗,一边憧憬两人的未来。现在,江一苇站在一堆熊熊烈火面前咀嚼这陈年往事时,一句句戳在心上,仿佛就是他们结局的谶语。
3
谣言越传越汹。所有的迹象表明,大丰开关有限公司的苏老板卷款潜逃了。
江一苇在亭洲探听消息,坐卧不宁。何尚一有动静就一个电话,每个电话都是坏消息。按照何尚打探来的,早在苏老板离开杜山时,他所有的银行账户已经没有余额了。他到杜山投资,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据传苏老板是浙江人,年龄只有三十多岁。当年,亭洲市人民政府为了发展亭洲经济,将招商引资作为工作考核的一个重要指标,每个局、每个乡镇都有招商任务,任务完成的好,主要领导升迁就快,任务不能完成,至少表明这些一二把手少了那么一点能力,对前程就有可能阻碍。官员们为了发展地方经济,也为了官做的顺畅和大,想方设法招商引资。亭洲民营医院如雨后春笋,最初打开这个阙口,就是卫生局为了完成招商引资工作的。杜山对于亭洲来说,虽如鸡肋,发展经济还是当地政府的第一要务。那年在南下的招商活动中,不知经过谁的介绍,苏老板带着一行人来考察。一个个开的都是豪车,最差的也是奥迪A6,他们出手大方,气派十足,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政府给予土地上的优惠,在杜山下一块没有用的丘陵地,苏总围了院墙,经过简单的地面硬化,由轻体隔墙板做成的厂房就成功了,简单快捷,不到两个多月大丰开关有限公司正式开工。南方人做事就是效率快,开工那天,县里和乡里的主要领导还来剪彩。工厂生产的是塑料开关配件,苏老板招了几十名本地民工,多数是青年妇女,经过一番培训,机器嗡嗡转个不停,生产的开关零配件供不应求,人们说,经常有外省的车辆为了抢购产品闹得沸沸扬扬。几个月后,苏老板开始借贷,找的都是杜山镇上经商的大户。借贷利息高,月结,准时转到卡上。取本也方便,寅时要本,钱卯时就来了。如果月结的利息不要,可以转为本金,下个月又有更多的息钱。人们偷偷说,苏老板的信誉杠杠的,有人甚至怀疑他不是到这里做生意,是洗黑钱。据说最初只有两分,后来长到三分、四分,甚至五分,那些手中有闲钱的富贵人家,在苏老板那里赚得不亦乐乎,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想分一杯羹。中间有个阶段,没有熟人介绍,管你有多少钱,苏老板也不接受。搞得小镇的人成天打听哪个与老板关系好。
何尚的老婆金桃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托人在公司存了一点钱,每个月都有几千的进账,比辛苦上班划算多了。去年十月份,听到江一苇离婚的消息,特别让江一苇到杜山来玩,酒席之间,不知怎么说起这个话题。看到何尚说的信誓旦旦,并且拿出了每月利息银行通知的短消息,江一苇动心了,为了和月月离婚,手头早干巴巴的,就动了心思。江一苇和何尚还到大丰公司侦察了一次,见里面机器轰鸣,人气旺盛,就决定了。为了保险,他找自己的妹妹借了十万,通过何尚就去借贷了,月息三分,每月的息钱足够还自己的房贷。好家伙,真是何尚讲的那样,苏总真守信,他七号办的手续,到了下个月的六号晚上,几千块钱的利息随着一声短信音就到了自己的银行账上。他庆幸遇到这一个发财的机会,利用妹妹的钱生了一群小鸡。很快到了春节,皮皮从兹州回来几天以后,就到月月那里过年去了。江一苇一人在家没意思,就主动值起了医院的春节班,一连几天连轴转,过了初二,草率地拜了几家亲戚朋友的年,就跑到何尚那里大玩了几天,无非是抹牌喝酒。在闲聊中,何尚又得到了一个信息(这家伙总是那样灵通),苏老板放出话说,春节完后,要扩大工厂规模,将原来的设备调换为更先进的生产线,借贷利息抬高到五分,此刻大家正纷纷找门路加入到借贷的队伍。何尚说他准备再投资十万,问江一苇有没有兴趣。听了何尚的话,江一苇一夜未眠,既兴奋又担心,这么高的利息,靠那几个塑料开关真的能赚钱?后来,江一苇下定了决心,心想那么多精明的商人都敢借贷给他,自己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大的,将亭洲的房子到银行抵押,借一笔贷款,半年以后再洗手不干,房贷钱以后就不愁了。正月初七,江一苇请了几天假,托银行的朋友估价借贷,经过一番测算,元宵节后拿到了银行的贷款,自己凑了一点,就和何尚来到大丰公司,月息没有何尚说的那么高,只有四分,苏总说五分是谣传,这还是看在何尚的面子上。四分就四分,江一苇走出大丰公司大门,心里就默默地盘算,四十万的借贷,一个月除了扣除银行的息钱外,还有万多的额外收入,上班就是做死也没有这高的工资。二人兴奋地在一家餐馆大吃一顿,在醉意朦胧中江一苇才回到杨柳安心上班。以后,月息分厘不少按时都打在江一苇的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