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个亡灵
孩子们,我对不起你们,我该死。
我对天长嚎:请用二十六颗子弹枪毙我,我要向二十六个幼小的灵魂请罪。我罪有应得,千刀万剐也难恕我所犯下的罪恶。
我还很年轻,刚刚走完二十五个年轮。此时此刻,长跪在这个铁门铁窗的房间里,我捶头顿足,哀声痛哭,竭力嘶喊。窗外,暴风骤雨,我的呼喊声迅速被雷雨和风鸣所淹没。
我是在忏悔吗?是的,为什么要忏悔呢?
我难以启齿,怎么说呢?不是我不能说,也不是不想说,而是害怕,那个可怕的场面,那些血淋淋残缺不全的尸体,小河一样流淌的血液……
我的嘴唇一直在颤抖,无语凝噎。
我不想就这样被囚禁在高墙铁门铁窗里忍受的精神折磨,宁愿跪在血泊里,让那些伤心欲绝的人们把我撕成碎片,然后让狗吃了我。
凤凰山,那是我的家乡。我可爱的家乡,此刻在我的脑海中已经变为灰黑色。因为,在沉睡了亿万年的山石上,清楚地铸刻下我的罪恶。我肮脏的灵魂,将一座壮美的大山污染,我将由此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明明知道,凤凰山的名字很漂亮,但山路弯弯,陡峭狭窄,刚好能错过大卡车,行路极其艰难。这段山路约莫二十多公里,从开始上山到爬过山岭,共有一百一十九道弯,且每道弯弯急坡陡,是刈陵县境内最险的路段之一。有人这样形容:蜀道难,难不过凤凰山,山势巍峨鸟飞绝,一百一十九道弯。可想凤凰山的道路有多艰险。我,一个罪恶者,一直在这条险路上跑车。时间,长达三年之多。
我明明知道,在凤凰山的半山腰,有个规模较大的村落叫冯村。山路穿村而过,将村落一切两瓣。路边,是冯村中心小学校。
我明明知道,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是小学生上体育课时间,由于学校操场这段时间正在翻修建设,体育老师便带着学生临时在公路上跑操,已有月余。
老师,我是混蛋一个,可你也糊涂,为啥要在公路上跑操?你以为暂时没事就能代表安全吗?毕竟,在公路上出操是危险的,你根本没想到我这混蛋,能做出这么荒唐而可怕的事情。
村边有一坐破旧的小院落,那是我的家。
北屋的灯光亮起,老爸起床了。他是我的钟表,他的生物钟很准确,时间一到就会来喊醒我。随着一声轻咳,老爸走向西屋,隔窗喊我道:孩子,该出车了。你觉得能行吗?要不,你休息一天,我去吧。
大,没事,我年轻,能抗得住。我在回答时,声音明显有些沙哑。
看了一下表,还不到凌晨三点。我大脑有些昏昏沉沉,两眼涩得睁不开。是啊,我已经连续出了两趟车,三天两夜没睡觉了,昨晚十一点半才回到家,睡下还不到三个小时。我知道老爸疼儿子,他是不忍心让我再出车了。可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不好,那能让他出车?不行的。
勉强挣开眼睛,我的眼膜上隐隐作疼,我知道那眼膜上一定布满了血丝,我打了个呵欠,翻身坐起,隔窗说道:大,你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就不用出车了。
那,那好,我先去检查一下车子,特别是刹车。老爸说。嗯好的,大。我简单回答。
吱呀一声,老爸推开那两扇破门,脚步逐渐远去。
三年前,自从老爸从县运输公司下岗后,家里更穷,穷得在村里出名挂号。我都二十多岁,到了婚嫁的年龄,可再穷,也得给我准备上一大笔结婚的费用是吧?不要说还得修房盖屋,置办家具,单说媳妇的彩礼,至少也得十五万,这还不包括“三金”和“过礼”。要把媳妇娶到炕头上,怎么也得有个五六十万。怎么办?因为我的婚事,快把老爸给愁死了,急疯了。也难怪,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宝贝疙瘩,娶媳妇这么大的事情,老爸能不在意吗?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个颜色啊。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邻居胖嫂提议说:老焦啊,你下岗前是运输公司的大车司机,手里有门技术,还愁发财门路?
一语点醒梦中人。
老爸一想也是,自己本身就有技术,怎么就不去利用呢?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老爸连借带贷投资三十几万买了辆大吨位卡车,做起了运煤生意,跑了三年多,收益还不错,立马脱了贫,新房盖好了正在装修。我们父子俩尝到了甜头,越发干得起劲了。
我难受啊,我痛苦,钱这东西真是要命鬼啊。要不是为了钱,我那能被囚禁在铁门铁窗这种地方?我后悔啊,如果世上有后悔药,不管代价多大,我也要买来服下。
家里有了钱,我讨媳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眼看就要举行结婚典礼,日子都定好了,我们父子俩商议说:再跑上几天就搁车算了,等忙完婚事后再说。
临走前,老爸对我说:孩儿啊,不要从山上走了,走平路吧,安全些。没事,大,走习惯了,没事的。我边发动车边回答。
煤矿在凤凰山的西边,中间隔着十几座大山,从山下走平路绕过去,至少多走三十多公里,山路虽然难走,但既能节约时间,还能节约汽油,我觉得,放着近路不走何必跑远路?傻子才绕着大山走平路呢,你说是吧?但是,严重而可怕的结果证明:我错了,大错而特错。
望着上了车的我,老爸喊道:儿子,注意安全啊。
知道了,大,你放心。我漫不经心地扔给老爸这么一句话。马达响起,我驾驶着大卡车徐徐驶上山路。嘿嘿,我笑了,笑的很开心。我的心情十分愉悦,不用几天,媳妇就坐到咱家炕头了,还有比洞房花烛这样的好事使人高兴的吗?挣钱虽然辛苦,但有钱的滋味也真好。
弯弯曲曲的盘山路上,大卡车的车灯像两把巨剑将夜空切割开,车前一片光明。走到半山腰,突然起雾了,很快,大雾像大团大团的棉花,将天空堵塞得严严实实,能见度不足百米。我集中精神,放慢速度,缓缓而行,操心驾驶。
还好,终于在天亮前赶到煤矿。
焦师傅,瞧你的神色很不好,是疲劳了吗?如觉得累,在车里小睡一会再上路吧。过磅时,看磅的张师傅对我说。
没事,能行,还得赶路呢,谢谢你了张师傅。我很感激张师傅的关怀。
张师傅看着驾车徐徐驶出煤矿大门的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在倒车镜里看到的,我觉得,张师傅是多虑了。
在返回的路上,雾退尽,车也不太多,我车开得较快。
沿着弯曲的盘山公路,我驾驶着大吨位重卡,摇晃着朝学校的方向急驶而来,我估摸,距离学校也就不到三公里的样子。这个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疲惫不堪,大脑迷迷糊糊,昏昏欲睡,眼皮开始打架。这时候的眼皮,似乎突然重的让我这个一米七三的大小伙子都难以支撑,上眼皮不断地磕着下眼皮。我勉强睁大眼,集中精力看着前方的路。然而,尽管我的眼睛瞪得很大但却模糊,根本无法抗拒来势凶猛的睡意。
当卡车快要接近冯村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上午八点四十五分。我知道,按正常规律,这个时候体育老师一定匆匆走向教室,因为下一节有学生的体育课,他得去安顿一下。
要不,咱停下车休息一小会再走?我自己问自己。
我将重卡缓缓停靠在路边。
停下车后,睡意即刻袭来。我非常渴望能美美地睡上一大觉,那怕二二十分钟也好。但是,不行啊,我不能睡,一睡就不知道睡多长时间,势必要影响业务,错过最佳交货时间,麻烦就大了,少出一趟车,就要损失几千块。更何况,别的车主也不会让我停在路边睡觉,因为这条公路上的运煤大车很多,然道路狭窄,错车困难,一车停下不走,很容易堵车,一堵半天疏导不开。所以,这些重卡只能一辆跟着一辆走,在这一百一十九道险路上,谁也不敢轻易超车,更不用说停车睡觉了。
后边的那车辆一见我的车停下不走了,一个劲地按喇叭,活像一个催命鬼。
啧,真是,老子抽支烟也不行?我皱着眉头骂了一句。他没听见,因为他的喇叭声甚是急促。
我掏出一支烟点上了,痛痛快快地吸了几口,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大脑清醒了几分。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后面的车辆,喃喃自语道:唉,走吧,咱还是硬坚持一下吧。
于是,我发动着车子,继续赶路。这时,时间已经超过九点。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那几口烟只是起了一点点兴奋中枢神经的作用,稍稍调动了一下体内潜能,暂时解除了丁点疲劳,没走多远,我感觉身体更加疲惫,两只眼睛苦涩的只想闭上,大脑嗡嗡地鸣叫。
勉强行驶了二十多分钟,也即九点二十五分左右,我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上眼皮不时地碰撞下眼皮,脑袋像小鸡啄米,一会就向下一裁。
车子走下坡路,在重力的作用下,车子溜得极快。
猛然间,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村庄,就是那个路边有座小学校的冯村。这个时候,体育王老师正好带领着孩子们在公路上跑操。小学生们排成两列队形,小腿飞动,挥汗如雨。正在跑操的老师和学生做梦也不会想到,大祸即将临头,死神正在向他们招唤,向他们招手,张着血盆大口,挥舞着尖利的爪子。
蓦然,我的大卡车像一头脱缰野马,更像一个张牙舞爪的魔鬼,飞快而疯狂地朝孩子队伍冲撞过来。
我的妈呀!
体育老师猛一抬头,见这个庞然大物已到近前,以极快的速度,挟带着一股强风,吼叫着冲向他和孩子们,大惊失色,灵魂出窍。退,已经明显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出于求生的本能,体育老师一边往外推搡着身边的孩子,一边大声呼喊道:同学们快往路外跑,快!
但已经迟了,我这庞大的大吨位重卡轰鸣着直冲进孩子们中间。我仿佛变成死神,用尖利如刀的牙齿,疯狂地吞噬着路上那些幼小的生命。
刹那间,只见血光冲天,一阵咔嚓乱响,孩子们纷纷被卷入我的重卡车轮之下,有的被拦腰压成两截,有的脑袋被压成一堆肉泥,伴着孩子们的惊叫声和哭泣声,血流成河,残臂断腿,被重卡带得四处乱飞。
倾刻间,二十六名小学生死于非命,还有数十学生被撞成轻重伤。
天那,我干了什么?这是我干得吗?我不相信,真不敢相信,我感觉我曾踩死刹车了的。不错,是的,当我的重卡接近村子时,由于疲惫不堪,眼皮打架,眼睛闭合了一下,就那么一合眼之间,我好像梦见自己的车前出现大批的孩子,吓得一激凌,心清后一看,这那是梦?是真的,在我的车前,黑鸦鸦的一大片孩子们。我的妈呀,这那是梦?是真的,自己的重卡正朝着路上的孩子们猛冲过去,我惊骇的不知所措,急忙一脚踩死刹车。
然而,晚了,那能刹得住车?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重卡根本没法制动,只听车轮之下传来一阵阵咔嚓咔嚓的响声,我看得清楚,一些孩子们在我的重卡撞击下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
妈呀,完了。
重卡终于在人们的怒吼中停了下来。我目瞪口呆,呆若木鸡。
是完了,二十六名活泼可爱的小学生啊!
二十六条鲜活的小生命,就这样丧生在我的车轮下,倾刻间没了。
一起震惊中外骇人听闻的重特大交通肇事案发生了,而惨案的制造者,就是我。
我该死,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我吓破了胆,只有不停地颤悚。我害怕极了,因为是我,无情地打开地狱之门,我看到那些无辜的生命被大水俺没,水是红的,我的两手刚伸进去想打捞几个上来,我后是悔刚才的愚蠢,把他们推了下去,可已经晚了,尽管我的双手鲜血淋漓,可还是无济于事,我听到了隔断心肠的哀嚎,看到了挥洒如雨的眼泪。天呐,我不能饶恕自己、、、、、、、
遇难的这些学生,大多是独生子女。打死他,打死他!失去理智的受害人家属,用石头猛烈地狂砸我的车门。我吓傻了,我知道,车门一旦被砸开,他们一定会把我撕成碎片。
惨,太惨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凝固了一般。
眼前一黑,我重重地爬伏在方向盘上,浑身颤抖不止。我有如五雷轰顶,眼前一黑,昏晕在方向盘上。
我清楚,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在铁门铁窗的这些日子里,我只要一合上眼,眼前就是一片血淋淋的尸体,感觉真是生不如死,我想死。
真的,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