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兰
早几年搬新居时,买了一大堆花草,有万年青、龙须、月季……还特意选了一盆君子兰。当时,花店老板说:“你真有眼光,一定是个懂花的人。君子兰是高贵的花,它的寿命也比一般的花草长。它的花语更妙:君子谦谦,温和有礼,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居于谷而不自卑。这样的花,自然让人喜欢。”
其实,我不懂花,也不懂草,更不懂花语,买那些花草只不过是为了让新居多一分生气,或者说是附庸风雅。但我买君子兰,的确是有“心病”。
“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我记着君子兰,是因为一个人,他是一个真正懂兰花的人。
我读初二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语文老师,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鼻子很大,眼睛却很小,一头又浓又黑的头发自然卷曲着。上第一节课,他作自我介绍:“同学们,很高兴和大家一起学习。”说完环视了一下教室,见大家都严肃地坐着,又继续说:“我叫王昌达,王是三横王,今年细十细……”
他话没说完,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笑声。王老师奇怪地问:“你们笑什么?”
一个男生大胆地问:“王老师,你到底多大年纪?”
王老师说:“细十细。”
教室里炸开了锅,有笑的,有叫的,还有吹口哨的。
王老师的脸一下子红了,却依然笔直地站着,微笑着说:“哦,哦,你们笑老师啊!好,好,老师一定改。现在你们先安静,开始上课。”
王老师是外地人,说话也带着外地口音,有些话我们听不懂。“四”和“岁”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就变成了“细”,后来他说话,说到这两个字时的确放慢了语速,但说出来的还是“细”,终究没有改过来。
农村的学校,条件艰苦,校规却严。那时,我们几乎没看过课外书,当然,学校也视课外书为洪水猛兽。王老师却一反常规,提倡看课外书,还自己弄了些书来,建了个小型图书室。
黑黑瘦瘦、一口黄牙的老校长说:“这怎么行?坏了规矩。”王老师说:“学生读到初中,就要增加知识面,扩大视野,尤其是农村的孩子。”
校长听了,睁大眼睛,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用手拍了拍王老师的肩膀:“你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你说的肯定没错。”王老师谦恭地笑笑:“哪里哪里,您才是有经验的老师,以后请您多指教。”
图书室建成不久,王老师又办了个校刊。校刊很简单——把选好的文章用油墨印在白纸上,然后装订成册。每一期校刊,从选稿到印刷出版,都是王老师一个人干的,当然,资金自然也是他一个人承担。
自从有了图书室和校刊,整个学校就有了一种浓浓的读书和写作氛围,学生的成绩也有所提高,就像春天播下种子,夏天就会开花,秋天就会有收获。
我那时是个不喜欢学习的学生,成绩不好,常常被老师忽视。那次写作文,我心血来潮,在文中用了一句“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王老师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伸着大拇指在班上把我大大地表扬了一通。有了这次鼓励,我竟爱上了语文,爱上了作文。我的作文上校刊、在班上当作范文朗诵、在学校得奖,也成了平常事。王老师也对我“另眼相看”了。如果说后来我在文学创作的路上有一点点成绩,那就和王老师有莫大的关系。
听说王老师以前在大城市教书,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老师,因为得罪了人,才被“下放”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农村中学。对于王老师而言,或许是人生的一个挫折。可王老师脸上从来没流露过挫折的痕迹,他总是微笑着面对学生,面对生活。
但他的确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王老师有一辆“永久”自行车,他当做宝贝,擦了又擦。那时自行车也的确罕见,整个学校好像只有两辆。因为这个缘故,一些老师总是向王老师借。每次有人借自行车,王老师都会搓搓手,然后说:“嗯,你骑去,骑去吧。”初二上学期快完的时候,有一次,我去他房间,发现那辆立在墙角的自行车上方的墙上贴了张纸条:自行车不外借,请大家谅解。我当时感到好笑,王老师舍不得借自行车,又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就想了这么个笨办法。后来,果然没人借他的自行车了,不过,老师们都私下说王老师小气,和他见面时都不太自然。王老师好像也感觉到了,过了几天,把那张纸条撕了下来。由于他改正了“错误”,慢慢地,又有人向他借自行车了。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自行车的秘密。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找王老师,走到他的房门前,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我看你一个人在乡下可怜,才把自行车借给你,你倒好,老是借给别人骑,真把它当自己的了!”
原来,这辆自行车不是王老师的,是别人借给他的。我想不明白,王老师受了委屈,怎么不说出来呢?
王老师的性格还真有点怪。他不喜欢和人交流,除了上课,几乎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要么备课,要么看书,要么练毛笔字。而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养花——他并不是什么花都养,只养一盆花。我由于被他“另眼相看”,所以常常往他的房间跑,常常能看到他为花浇水,或对着花发呆。我那时不识君子兰,只觉得这盆花不怎么起眼——又长又粗的叶子,橙黄色的小花,叶不迷人,花也不鲜艳。可看到王老师浇花时的小心劲儿,赏花时的虔诚劲儿,我就猜测这一定是盆不一般的花。果然,王老师说:“这花叫君子兰,是一种非常高贵的花。它不喜欢阳光,却能在阴暗处随遇而安。它不像一般的花娇气,生命力特别强,你不施肥,只要一点点水,它就能生长。它的花不轻浮,叶子也厚实……”
“兰草已成行,山中意味长。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王老师沉浸在“诗情画意”里的时候,我也被深深感染了。
缘分说来就来,说尽就尽,王老师只教了我两期语文就又被调走了。听人说,他这次是调到一个更加偏远的地方。临行前,他特意把我叫到身边,说:“云贵,你很有创作天赋,要坚持写作,记住,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能放弃自己的理想。这盆君子兰陪伴了我一年,可以说是我的精神寄托,如今我又要走了,以后的条件可能更加艰苦,我不想让它随着我颠簸,把它送给你,你要好好照顾它,看到它,就像看到老师一样,就要想起老师对你的期望。”
我把王老师留下的君子兰带到家里,学着他的样子,不时给君子兰浇水。可奇怪的是,这盆君子兰后来再也没开过花——可能是我不懂养花的缘故罢。一年后,有一次邻家的小弟弟来我家玩,把花盆打破了,把花也扯得“身首异处”,我知道后,伤心了好长时间。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养过花,也没见过王老师,但我念念不忘君子兰。
因为有了“心病”,搬新居买花的时候,我特意买了一盆君子兰。如今,那些花草早已化作了泥土,只有那盆君子兰依然活着——虽然它只是第一年开过花,后来再也没开花——但它依然活着。
看到这盆君子兰,我就会想起王老师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