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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过客

2017-08-30 本文已影响209人  刘家小少

  一

  沟壑纵横的脸终于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缓缓吐出几个字:我只是过客……而后背着垃圾袋,佝偻的背影逐渐远去,最后闪入祖父的小偏房。

  “哐当”门紧闭着,祖父无奈地摊摊手,耸耸肩便折回了家中。

  他是祖父的租客,从租房伊始到现在没有说过几句话,除了按时交租钱外,其余的时间便是缄默再缄默。没人知道那爿小屋里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我自是好奇心重的人,很想翘首望见屋内的模样,想象着一个捡垃圾的老头家中是否与别人说的一样,空气中充斥着难以忍受的恶臭味。

  然,门一如既往地紧闭。那扇古老破旧的木门后到底隐藏着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盛阳之下,我躲在阴暗之处,太阳的光影笼罩着大地裸露的肌肤,明晃晃的光圈耀人眼,在那破烂不堪的垃圾堆,一个身影在娴熟地翻动着;一手拿着破旧的垃圾袋,一手握着铁钳,全神贯注的注入他全部的精力;绿头苍蝇嗡嗡地在四周乱转,在他的身上吸附了很多,他也只是轻拍一下,手依旧翻飞。

  累了,倚在附近的绿树下,乘着绿荫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烟草,一叠纸片,抓起一把烟草放在一片片纸上,熟练地一卷,用干涸的嘴唇粘些口水把烟草缝接好;火,是老式的火柴,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形,“嗤——”青烟升起,火光一现一现,烟圈袅袅,惬意中浑浊的双眼向上扬起,顿时额头凸显厚重的皱纹,饱含生活的沧桑,那姿态犹如一尊思考者,在斑驳的光影中居然透出一丝丝艺术的光晕。

  这是一处被遗忘的僻静之地,狭小,洋溢着难闻的恶臭,除了倒垃圾车出进外,四下无人。而毗邻这狭小垃圾场的便是一碧万顷的水波——那是一个水库连接一个池塘,中间夹杂着一条潺潺汩汩的溪流,水波之中荷叶连连,素有“小西湖”之美称,亦被我们称之为“水乡”。

  垃圾场的恶臭并不能影响广袤的水乡之美,鱼肥水美人儿勤,同是一个位置,却因自然构造不同而千差万别。就如他和那些水上村民是不能比的,他是多么的落魄,多么的不堪,一直在生活的角落里苟延喘息。

  咦?他在做什么!

  我的眼睛瞪大了,只是一晃眼的功夫,他居然像变魔法一样变出了一副画架,正半蹲在地上,用一只炭笔正在洁白的画纸上勾勒着什么。顺着他眺望的方向看去,长的渔船上,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农正在收网,白花花的鱼儿正在网兜里活拨乱蹦着,有的跃出了渔网跳上夹板,哧溜一下滑下水库,晕出一圈圈的潋滟,在光阳之下波光粼粼。

  而船舱另一端夹板上,一个妙龄女子正在生着火,火焰跳动,锅内水汽翻滚,农家的饭比较晚,丝丝青烟升上了蔚蓝的天空,女子神情专注,一举一动,一颦一蹙眉都使得整个画面透出一股温馨的味道。

  我悄悄逼近。

  炭笔犹如蛇走之势,曲折迂回之中带着艺术质感,寥寥数笔将广袤的水波铺展而开,错落有致的安排,大小比例的搭配,使得整个画面凸显一种浑然天成的味道;近景,在他短小侧握的炭笔下,渔船显得生动有色,那渔夫,那女子瞬间的形象捕捉,赋予一种天然之感。

  汗,淌下了,他不曾擦去。换了另一支炭笔,这支似乎比那一支颜色更为浓重,如果说先前一支笔是打下轮廓,而这一支则是传神之笔。它更为细腻,将远景凝重起来,层次分明起来,小到细微的波光,鱼儿的身影,渔夫脸上的沧桑和少女青春的洋溢在炭笔之下,表现了淋漓尽致。

  “太美了!”我不由地发出感叹,初学素描的我,对绘画多少有点认知。他娴熟的手法丝毫不亚于学校的老师,甚至更为高超,很难想象这双手居然在垃圾堆里翻动过!

  “是你……”他回过头,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嗫嚅着嘴唇继续转过头悉心作画了。

  他不再看向水面,轮廓已定,剩下的是光影色彩的处理,虽然炭笔画并无色彩,却有光与影的重叠,光的稀疏与影的浓重直接影响画面的美感。他处理得非常完美,那双脏兮兮的手,青筋凸显,粗糙不已,却能如此细腻。

  一股崇拜之感油然而生。我在这狭小的空间,闻着难闻的气味,见到了真正的民间艺术。他半蹲的姿态飘逸着艺术之感,直到今日我依然有一种想画下的冲动,无奈时光流逝,磨平了曾经娴熟的笔法,正如他一样只是这水乡的匆匆过客。

  二

  我终于打开那扇破旧的门。

  并没有想象中的刺鼻之味,也并没有见到垃圾成堆,他拾荒的东西全部堆积在后院的一个旮旯地儿,一扇小门将小屋与后院隔了开来,使得小屋并不为垃圾影响。

  这是一间艺术之屋。凌乱中带着丝丝书卷之味。

  青的瓦顶透着斑斑点点的光影,投射在地上形成有趣的图画,一床一书架,一锅一碗柜,除此之外便是满屋的画纸,飘零而撒,画纸上多半是未成形的素描,也有写意的山水画,工整的花鸟。衰败的青墙上悬挂几幅画作,堪为成型完美之作。而那一幅画却是真正吸引了我。

  “这是我的自画像。”他笑了笑,那日垃圾场的相遇,相同对艺术的追求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他,一个年古五旬的老者,从他嘴里流淌出的话语不是俗世的烟火味,一种艺术光环笼罩着他整个身心,字字珠玑,使得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他,姓农,一个很怪的姓氏。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问我将去哪里。我只是一个过客。”他始终是风轻云淡,蹙眉之中似乎包藏着曾经心痛的往事。

  我没有多问,尊重他的意思叫他农老头。

  依旧是炭笔之画,却比那日的画作更为传神。凌乱花白的头发根根竖起,眼神虽浑浊,却有着一股犀利之神,似乎能随时捕捉世间万物瞬息万变,将自然还原,不,是更胜自然,赋予自然一种厚重的艺术感;古铜的肤色饱经岁月侵蚀,透出一种农民的本色,皱纹之中有着生活的阅历,对知识的渴求,对艺术的执着,很容易想象,昏黄灯光之下,一个孤单的老人时而对着画架,时而对著书本,时而深读,时而喃喃自语,长期的颦眉使得沟壑丛生;而那嘴唇,最为干裂,大概由于长期生活条件的恶劣,让他失去营养的滋润。

  粗细线条的相互辉映,墨色和棕色相互交叉点染,细腻的层次勾勒,使得整个自画像十分具有艺术之感。

  也许面对艺术的时候,他浑身流露出一种文艺气质,而拾荒时候,摇身一变将气质隐藏——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低下甚至不堪的老头,谁能想象在这表面之下居然隐藏着另外一个人呢?

  他一定有着秘密。

  正如西窗街的外祖父一样,农老头始终缄默,隐藏着属于自己的秘密。

  “这里的有很多本关于绘画的书,你可以随时来看。”农老头对于熟的人并不吝啬,相反他很大度。

  我自是喜不胜收,于绘画我天生有种说不清的喜欢,无论是写意的山水,还是工整的花鸟,还是速写的炭笔素描,我都一一沉醉。在光影辨识之中,我一次次感受到艺术的伟大,感受到画家的伟大。

  农老头确实是一个民间的艺术高手。

  只是似乎这座水乡让他十分的沉默,却又眷恋着迟迟不肯离去。他终究在这做什么?他为什么总是压抑着自己?

  看得出他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咦?这里的人你都认识?”一次与他去野外写生,他居然一改沉默的本质,和野外观光的游客都一一打着招呼。

  结果答案却让人大跌眼镜。

  “我不认识。”他笑了笑,老脸并不尴尬,相反十分坦然,“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招呼?”

  “对呀。”

  农老头抿着嘴道:“就是因为不认识才打招呼,因为他们一定在想我是谁,我们认识?想着想着就会很快到达目的地,这样旅途就不会寂寞了。”

  “啊……”我惊讶得无以复加,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自己过着最卑微的生活,虽然有着绝世旷才,却刻意隐瞒;说他沉默不语,说他淡漠人世,却又透着对人情的关心。

  他始终有着一颗驿动的心!一颗沉醉在艺术,沉醉在生活的心!

  三

  霓虹灯下,他犹如雕塑一般看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子蹒跚而去。

  于我,那女子是老婆婆了,虽然头发犹黑,虽然脸上风霜无几,却掩饰不住岁月的侵蚀。可他却是双眼失神,或许一切的秘密都始于这里。

  “如果她尚在人间,不知道是否也与这女子一般变老了……哎!”似乎是自言自语,在浓重的夜里,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农老头有一个非常好的习惯,就是每天夜里都会帮助一些过马路的老太太,帮她们小心翼翼的走过那条路。水乡的路很是奇特,马路一边连着城市,另一边是一碧万顷的水波,既有城市的喧闹又有郊野的宁静。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始终不明白。

  农老头嗫嚅着双唇,浑浊的眼泪流淌下来,先是嘤嘤啜泣,后来变成嚎啕大哭。

  “我……我该死,我该死……”他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毒咒,最后瘫坐在地,头一直磕着尚有余热的水泥地。

  “我不该将整个心身都扑在艺术之上,我不该,更不该将她也带入那个殿堂,哎……”

  我从他的断断续续中终于听懂了,N年前,依然是这座水乡,他带着心爱的妻子,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的作画者,为了一幅画讨论着,那时候的马路只是一条僻静的路,当时的车辆是非常少,因为很穷,经济不发达,所以农老头失去了警惕之心,以为没有什么事,和往常一样与妻子沉醉在艺术之中,然而鬼使神差的出现一辆老式的老爷车,他的妻子为了救他而当场出了车祸。

  原来如此。我对他感到十分的痛惜。一个绝顶的旷世之才因为一场车祸,而选择隐世。

  “我曾经放弃过绘画,发誓一辈子不碰,可是……”农老头摇摇头,“我始终还是放不下,但我选择落魄贫穷,不要名和利,这样至少对得住她……”

  我亦被感染,泪水如决堤,好一个痴情的男子,为了最爱的人放弃了整个世界,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名和利,将自己活在最卑微的底层,大约是为了曾经的往事赎罪吧。

  风,吹起他的乱发。扶起他我们走进这浓黑的夜。

  从那次拜别了妻子的坟墓后,那间祖父的偏房又开始不沾人气了。农老头走了。

  屋内的东西没有动,一纸书信飘落下来。

  “这些东西留给你吧,水乡带给我太多的痛苦,从今以后不再作画……我始终只是一个过客,一个生命中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问我去哪,终归有一天我和她会相遇,在天堂……”

  在泪水迷蒙的眼帘之中,斑驳的青墙上那一幅传神的自画像,我仿佛见到他落寞的背影,依旧是这样的眼神,依旧是这样的竖发,刚直不阿,用心对待爱着自己的每一个人。

  他走了,他只是一个水乡的过客,却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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