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座小城相遇
有朋友曾问过我: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心目中的理想生活。
我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住在幽静的平房里,背靠一座绿树成荫的小山,附近有一面湖,湖水旁有开满鲜花的草地。白天在湖边跑跑步,晚上倒杯红酒坐在走廊上听自己喜欢的音乐。
谁料没过多久,因为工作需要,我真的需要在乡间小住一阵。村干部把我领到一个村民家里,给男主人一交待,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掩藏在深山老林中的小村子里,让我一个人在帮助农民探讨致富途径的同时,自己也趁机会修养身心。
那里虽没有湖水,但两面都是山林,还有一条从深林间流淌出来的清澈小溪。村民住的屋子是上世纪50年代修建的土木结构的瓦房,屋子的一面墙上还保留着当年的主人们题写的毛主席语录,确实幽静,屋前也有大片的草地,林间不时传来几声鸟叫。留守在家里的老人们,自己就是厨子。到吃饭的时候,在火炉子上支一铁锅,倒少许清油,切几片腊肉,把刚从山里采摘的蕨菜一炒,再加一个馒头,一顿饭就解决了。夜里特别静,但能听到门前溪水的哗哗声,以往村子里的狗叫的确是听不到了,据村民讲,现在高山上的地都退耕还林了,河坝边上的地也不好种了,山里的马熊、牛熊、狗熊、野猪,越来越多了,种上一点庄稼都让这些野物糟蹋了,只有放弃那些土地,任野草疯长。
每天我都沿着河边小道散步,然后就和村子里的留守老人聊天。这个村子大概有20多户人家,基本上都是家里留一个老人,另一个老人在山外的学校附近租住一间屋子,陪孙子或孙女上学,儿子在山上放牧,媳妇在山外打工。这些留守老人其实也不太老,大多都是些五十开外六十不大的人,在乡村里已经显然很像是老人了。这些留守老人并不是闲着无事,他们也很忙碌,有的要在门前园子里种菜,有的要在屋后山坡上养蜂,有的还要抽空做些农活。
这里前见年刚通了电,也能收看到电视节目。但是还没有手机信号。想看微信看不到,想打电话打不出去。按说这是让我进行深刻内省的好时机,离开紫陌红尘的喧嚣,擦拭心灵上的灰尘,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我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却是:“要是能上网该多好呀!要是能打电话该多好呀!”
好在我在这个村子只住了3天,就被单位上召回了。
但是自从有过这段深山老林中的生活后,我有时会不由自主的问自己:野花绿草很好看,但长年累月地看不会闷吗?大部分人应该还是会烦闷的吧。“牛群在芳香的野草上徜徉”之类的美景,在诗人的诗句中出现的时候,往往会很感人,但是一旦让天天生活在高楼大厦和莺歌燕舞中的城里人,一直在如此偏僻安静的深山老林中生活,可能大多数人还是愿意生活在现代文明集中的城市里吧。
古代文人许多喜欢写隐逸诗,这个题材成了文学中的一种神话。很多士大夫当着官,也要写首诗表明一下心志,描绘自己的理想生活:摆脱名利场上的纷争,归隐田园,种种地,喝喝酒,何等快活?当然他们大多不种地,主要是看别人种地。但在他们的设想里,看别人种地也很快乐,“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话是这么说,真看多了也闷。人的思维需要外界刺激,尤其是经过高频度刺激的人,忽然被切断了刺激源,就容易处于麻痹状态,时间长了就觉得单调了。辛弃疾写了好多赞美田园生活的诗词,可一旦朝廷有起用的意思,辛弃疾也顾不得看溪上青青草了,急吼吼地出发,“单车就道,风采凛然”。当然辛弃疾是为了报国、中兴,但设身处地替他想想,也未必就丝毫没有解闷之感。
除了田园,文学里的另一个神话是故乡,且经常和田园神话纠缠在一起。前一段时间大家都在写“留住乡愁”,感叹一份曾经的美好在渐渐消失。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中国乡村开始凋敝,这是事实。但是很多感叹不是为了哀婉这个,倒像在构建一个关于过去的田园神话。如果过去真的这么美好,那我们天天在折腾什么啊?
也许就像一句名言说的:过去显得美好,不是因为它们真的如此美好,而是那时我们年轻。青春在某种程度上是残酷的,心理往往要像蛇蜕皮那样蜕下血淋淋的一层,才会成长。但另一方面它也不乏美好:那时的荷尔蒙浓稠得像化不开的烈酒,未来空旷得像走不到头的地平线,没有方向却充满力量。无论是友谊还是爱情,都因新鲜而格外美好。我们感怀的从来不是真正的故乡,而是在故乡里流淌的童年和青春。
我的故乡是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今年刚刚通了火车,明年估计高速公路也就开通了。虽然落后,但是也在发生着可喜的变化。不但县城比30年前扩大了几倍,城镇基础设施改善了很多,而且近些年开发打造的官鹅沟大景区,以其九寨沟般的俊秀奇美,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游客前来观光。大多数城里人都和我一样,只是在城里住久了,才来深山老林里安静片刻。等看够了那份静谧和秀美,最终还是要重回到现实中的繁华热闹,继续各自的人生奔波。
随着时间的变化,我是更乐意住在现在生活和工作的着座小城里。我和这个小城在很久以前相遇,然后分开,带着一些埋怨也带着一些爱恋,然后和它各自成长,最后又毅然决然地回到这里,一气坚持了30多年。
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能够如此安祥的生活在这里,比诗意更美啊。
(作者:刘世忠,笔名留实,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