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树
化工厂旧宅院,有棵杏树,距今已经十八年了,每年七月中旬,都能结很多酸甜爽口的黄杏,颜色黄中带红,十分亮丽,无论是看还是吃,都值得品味。
那年仲夏的周末,父亲和母亲搭乘邻居拉石灰矿的卡车到我家。石灰石矿就在化工厂北边,卡车正好路过学校门口。母亲右手拎着布兜,左手搀着父亲下车。从办公室后窗,我看到两个熟悉而蹒跚的身影,赶快跑出去。
门口树荫下,摆放着几个小菜摊,父亲买了几斤黄杏正准备付钱,我急忙从摊主手里抢过来,装进父亲白半袖上衣口袋,询问了价钱,从裙子兜里掏出五块钱迅速塞给卖家:“别找了。”转身去找母亲,她已经买了两个茄子,四根黄瓜,一颗圆白菜,正蹲在地上一个个往起拎。
“爸,您先拿着黄杏,我帮妈去拿菜。”我把装杏的袋子挂在父亲手上,跑过去扶起母亲,抓过所有袋子。
“妈,我来。”
母亲看到是我,笑了:“没课能早走?”
“我请假了。走,咱回家。”
父亲已经挪过来。母亲上前搀扶着。我们一同回家。
我家离学校很近,不足五十米。进门我就淘米做饭。母亲帮着洗菜,父亲也从橱柜里找了一个小盆去洗买的黄杏。
儿子放学回来,进门看到家里这么多人,高兴地说:“今天上课,听到教室旁的大柳树,有只喜鹊叫个不停,我猜就是有喜事,这不,姥姥姥爷来了。”
父亲把小盆推过去,“宝贝,你尝尝这杏好吃吗?”
“姥爷您先吃,我把书包放好就吃。”
父亲吃完杏,对儿子说:“这杏酸甜爽口,很有杏味儿啊。走,到院里,姥爷给你种上。”
父亲起身,儿子跟着,爷俩儿就到院子里。我和母亲忙着做菜,不知父亲怎么种的。
深秋,父亲独自来看我。这种情况,在父亲的生活里是第一次,不知为什么,我没问,也没来得及问。
这个季节在我生活的小镇,水果品种相当丰富。父亲的到来令我欣喜,给他买各种水果品尝,特别是形状颜色犹如小翡翠球的玻璃翠葡萄,晶莹剔透,皮儿薄的不用吐,无核,果肉香甜。
半夜,父亲突然起床,我很吃惊:“爸,您怎么了?”
“肚子有点儿不舒服。”
“您就不要出去了,就在便盆里方便吧。”夜间温度低,我怕父亲受凉,
“不了。”说着,父亲出了屋门,往院里走,可能是肚子痛得厉害,没出院门,就想解手。丈夫扶他蹲在墙角下水口,把院里水池龙头打开,哗哗使劲儿冲下水道。
父亲年纪大,肠胃功能减弱,秋凉吃水果可能不适应,现在无法控制排泄,内衣裤里都是粪便。丈夫拿出内衣裤给父亲换上,扶他回屋,安顿躺下,又到院里,把父亲拉在内裤秋裤上的粪便清洗干净。
父亲很感激他,一个劲儿说:“女儿胃浅,看到脏东西就恶心,还得你给爸洗。“
丈夫说:“她就这毛病,孩子的尿布都是我洗,爸不用在意。”
“有你这样的女婿真是我们的福气,爸把女儿交给你真的很放心啊!”
我默默地流泪,为爱我的男人,也为我爱的男人:
父亲,给了我生命,养育我,教育我,影响我一生;丈夫,一见钟情,用爱呵护,用爱包容,宠爱我一世;看着熟睡的儿子,乖巧、聪明,懂得爱。这是我最亲的三个男人。
父亲一早起来换上自己的衣裤,把丈夫的衣服替下来要拿出去洗。丈夫说什么不用父亲洗。
吃完早饭。父亲说:“女儿啊,爸今天回去了。”我吃惊地看着他,“你看,家里你妈也不会弄炉子,我也怕她中煤气。”父亲说的理由,我不知该怎么阻拦。我心里清楚,这一走,不知父亲什么时候再来,不争气的眼泪静静地溢出来。
父亲用粗糙的手擦掉我流到脸颊的流水,嘴里不停地说:“这孩子,你哭什么?爸还要来,和你妈一块儿来,别哭了啊!”我点点头。丈夫进来说:“我请假去,顺便到学校门口,看看遇到谁,帮你说一声。”
父亲上火车了,从车窗探出头来,挥挥手:“回去吧。放心,爸没事,下车有二路,直接到家门口。”
火车鸣着汽笛,越来越快,渐渐模糊成一个影子,我的眼睛噙满泪水……
春天,我家院里的小土坑里长出很多嫩芽,其中一棵长得很快,很高。看看叶子,丈夫说:“这是棵杏树,我给挪一挪,让它在坑边,别影响种的那几棵窝瓜。”
父亲种的杏核儿发芽了,渐渐长到两米多高。
暑假,我兴奋地告诉父亲:“您种的杏树长很高!”他笑了笑没说话。 儿子考上重点中学要住校,开学前,我需要做些准备,在父母家只住几天,就回去了。
半月后的一天下午,侄子突然来到我家。我看看门外没有别人,急忙问:“爷爷呢?”
“爷爷病了,让姑回去呢。”没等我细问,他看屋里没别人,跑出去找弟弟去了。
晚饭时,我才到侄子早8点就从家出来,在宣化火车站误点,乘坐中午车到沙城,又等厂下午四点一刻班车。父亲病情他并不清楚。我赶紧借邻居家电话问三哥。他说:“父亲拉肚子,从医院回来,没住院。想你了,回家看看吧。”
夜静悄悄的,一只猫头鹰从屋顶飞过“嘎、嘎”叫了两声。我的心被揪了一下,想起老话: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可我也不知道它笑起来是什么声音,听的就是叫声。猫头鹰原本是夜行性飞禽。脑子乱糟糟的,直到眼皮再也支撑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
母亲家人来人往,看不清面孔。父亲坐在炕上,笑着嚼我喂到嘴里的点心。醒来才知是梦,匆匆忙忙带侄子坐班车,谁知早班车坏了,只好忍着焦虑,盼到十点十分发车。
到达宣化火车站已是十二点半,随人流到地下道口,我看见三哥徒弟领着小侄女接我。我挤过人群,拉着侄女的手,问:“静,爷爷的病怎样了?”
“爷爷死了。”
我似乎没听懂,竟也没任何反应。大脑一片空白,我都不知怎么走出站台,拥挤的接站人群,二哥的影子晃了一下,可他看到我走出站口,却扭过头去,用手抹了一下脸。
我什么也没问,一滴眼泪也没有。二哥开车也没说话。我不相信小侄女说的是真的。我不相信父亲走了。
很多亲友站前排房墙根阴凉处,我不知道都谁在那儿,没细看,也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进了家门。
最不敢想象的一幕还是呈现在我眼前:
父亲静静地躺着,躺在临时搭的门板上,穿着鲜艳的寿衣,像古装戏里的人物。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一向疼我,爱我的父亲吗?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冰凉冰凉的。父亲的嘴微张着,像是有话对我说吗?这就是我最亲最爱的父亲吗?
铁青的脸没有笑容,他就那样躺着,躺在我的面前,再也不看他心爱女儿一眼,再也不欣慰的笑着。这具毫无声息的肉体就是我最敬重的父亲吗?
父亲走了!这是真真切切的。我不得不清醒地意识到,躺在门板上,穿着寿衣的父亲,已经根本不在意我是否回来了。他听不到也看不见我就站在他面前,情感的闸门一下泵开,泪水伴着哭声流淌着,流在父亲的脸上,流在父亲的衣服上。
家人把我拽起,我看到母亲苍白的面容。她望着我,我望着她,相视流泪。母亲轻轻揽着我,不停地抽噎着:
“你爸一直等着,说不出话,一劲儿看窗外。你打过电话,你爸就不行了,他知道小沙到你家,平安无事就好,他放心的走了。”
无法理解我做的梦,更无法解释来时班车推迟,难道真的有另一种意识存在?
父亲离开了,那棵种在我旧宅院里的杏树却越长越高,越长越好。
第二年清明前的周日傍晚,儿子准备拿东西回学校,不小心踢倒放在桌下的暖壶,刚灌的开水,全都洒在脚上。他脱掉袜子,脚皮被湿漉漉的撕下来,露出鲜嫩的肉。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匆忙中竟抓了一把碱面撒在儿子没有脚皮的伤口上,疼的他抱着脚直跳。
丈夫找来医生给儿子冲洗,又挤上最好的烧伤膏。夜晚,我和他轮流守候儿子,以免不小心碰掉药膏感染。
凌晨,我迷迷糊糊地看到父亲坐在床边,背对我望着病床上的儿子。我兴奋地大喊:“爸!爸!爸!”他没答应,只说:“孩子烫了脚,我来看孩子。”
“醒醒。”我睁开眼,丈夫正站在床边推我呢:“你喊什么呢?做噩梦吧?”我瞅了瞅静静安睡的儿子,问丈夫:“今儿几号了?”
“清明节,正好星期一!”
我不知人死会不会有灵魂,但我坚信:父亲真的来过!
父亲两周年我也没回去上坟,母亲心脏病发作,出院后,在我家住了一个月。
一天早晨,母亲告诉我父亲来过,就站在杏树下。
杏树长到第四年,真的结果了。它只结了一个。婆婆说:“给楼上的闺女吧,兴许能生一儿半女。”第一次结果的独杏能帮久婚不孕女?我无从考证,可婆婆确实把唯一的果实送人了。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
杏树结的果实越来越多,我分给亲朋好友品尝,也许它没石片杏好吃,可饱含浓浓的亲情。我想:父亲的爱早已化成颗颗果实,嚼在嘴里,渗到骨髓……
搬离旧宅时,婆婆说:“把树砍了吧,遮挡屋里不亮堂,不好出租。”我说:“不能砍,这是父亲种的,我要留着,让它看着旧屋。”
房子租给别人,我要求别亏待我的杏树。我很少回旧宅,杏树成了影子,长在我心里,成了父亲不朽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