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出生就成群结队、欢天喜地的奔向死亡,每靠近死亡一年就庆祝一次,人类称之为生日,世界的荒诞莫过于此!要理解这种荒诞就必须洞见到人类的惶恐和卑微,在什么前提下,人类会庆祝生日呢?苟活,只有苟活者才庆祝生日。想必人类曾经普遍处于朝不保夕之中,那时,人类平均寿命只有几岁、十几岁,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年算一年,所以,每多活一年就庆祝一下:老子又熬了一年!庆祝生日越隆重,死里逃生的证据越明显,越显得不自信,哪有什么诗和远方,只有眼前的苟且和侥幸。
生日,刻画的是一个动作,逃离。过的生日越多,说明逃跑成功的次数越多,但最终都逃不过命运。命运,无可回避、无可战胜的绝对王者,你要么默默臣服、要么高调臣服,如同鲜花,无论如何鲜艳,最终一地残蕊,没有别的可能。再牛逼的鲜花也躲不过秋天地调侃,再牛逼的人也扛不住命运地戏谑。人的努力之于命运,如同人把握一叶扁舟的努力之于风暴。人想驾驭命运,只能与它合作,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使它朝你引导的方向发展。人不是心灵的船长,只是它心神不宁的乘客。
事实上,人死不是突然发生的,如同花谢不是一蹴而就,先1/5死、再有2/5死……最后死于5/5.,所以,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也要慢慢来,不要一下子把自己置于那个绝对的处境,用5/5的死亡来吓唬正处于1/5死亡中的你,那是极不明智的成熟。但我们可以用5/5的死亡来审视1/5死亡时的你,从而决定如何走向2/5的死亡。这时,就象卡尔维诺的感受一样:“时间的维度被打破了,我们只能在时间的碎片中爱和思考,每一个时间的碎片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行,在瞬间消失”。
每一块碎片的轻与重、灵与肉都包含着难以名状的存在之感,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一块碎片与另一块碎片连接起来,瞬间后又松开,在两个移动着的点之间拉紧,迅速勾画出新的人生图案,这样,荒诞的人生每时每刻都包含着一个有质感的存在,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质感的存在,因为,逃离的盲目以及惊慌使人来不及感受和思考。
所谓伤感,就是人在不断跨越1/5、2/5……之时,对难以再现的美好存有的执念,是人对命运的感受和思考,是一个人放慢脚步等待灵魂的温暖时刻。大约04年的成都,范美忠在他单身宿舍里给我推荐了安东尼奥利的《云上的日子》以及基斯洛夫斯基的《红》《蓝》《白》三部曲等。过了很久我才看《红》《蓝》《白》,直到今天我才看《云上的日子》,苏菲玛索明眸皓齿的笑容、青春四射的身体,让人伤感,瞬间已经22年!更伤感的是,第一次听说这部电影时,我还是一个一心向往成都的县城青年,连外省青年都谈不上。


那时,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无比愤怒,每一次思想的发现都会带来巨大的愉悦,每一次朋友的聚会都是隆重无比的节日,以至于想抛弃家庭回到单身状态。那时,想做事,想被人关注,想被人需要,以被人需要的程度来衡量自身价值,于是,经常对这个世界指手画脚并默默地野心勃勃。
虽然要找到《红》《蓝》《白》有一定难度,但只要用心找肯定能找到,但那时,我更需要《勇敢的心》《辛德勒的名单》《死亡诗社》……透过它们来观察世界而不是观察自我,用范美忠的话来说,我的生命层次还很低。之所以没有及时找到《红》《蓝》《白》,根本是因为内心不够渴望,不渴望反省自身存在的意义,只愿反省人生成败的经验和教训,只是随着拥挤的人群力争上游。
那时,即便蠢,也蠢得生机勃勃;即便狂,也狂得清澈纯粹。范美忠的筒子楼、李玉龙的编辑部,就是那时我心目中的耶路撒冷,是特蕾莎手中的《安娜卡列尼娜》,是平凡人生通往外面世界的精彩路径。那时,王怡还是王老师,而不是王牧师,还是一个极具幽默感、经常调戏政府的胖子,是一个带着我跟范美忠去春熙路深处巷子买盗版光碟的胖子,《生于7月4日》跟这个胖子联系在了一起,顺便,把汤姆克鲁斯也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高攀路上的编辑部大罐装的雀巢咖啡,想舀多少就舀多少,阳台上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木桌凳,想坐多久就坐多久。它不象家那么舒适,但跟家一样随便,并比家更有趣,若不是我已经有了家,这里便成了我的家。范美忠的筒子楼就是你第一次去就可以往床上盘腿儿的地方,散发出一切被简化的气息,衣食住行被简化成为肉体提供能量的基本工具,引不起任何关注。从这里,他对我批发了穆旦、海子、里尔克,零售了他的虚无和绝望。王怡的草堂读书会,是一个经常被查封和驱赶的聚会,那时,他还是读书会的男一号,一个中国的索尔仁尼琴正冉冉升起。那时,超女中的李宇春与昆德拉的刻奇都成为了读书会激烈争论的话题。为了赶读书会,我曾经坐了五个小时的车,结果,那天的读书会被有关部门取消了。那时,对有关部门恨之入骨。
奇怪的是,在人前1/2生命中,人在空间中存在,体验到的是不断获得的新生;在人的后1/2生命中,人在时间中存在,不停地追忆似水年华,体验到的是不断接近死亡的伤感。前者有一种逃脱感,后者有一种沦陷感。
伴随时间沦陷的是欲望,这逐渐让人平静,一种江宽水阔的平静。有平静,安东尼奥尼才能以上帝视角拍出《云上的日子》,站在云端看人们在欲望中狼奔豕突、丢盔弃甲。不得不说,苏菲玛索年轻时的身体极具生命力,令人震撼。看见她的身体,忍不住会忘记她清纯美丽的面孔。

有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人死了,他……就真的死了。任何文艺的表达都掩饰不住死亡的绝对性。在死亡拉出的进度条中,欲望是延缓它的那个程序。年轻时,人受制于欲望,在欲望中挣扎焦虑,它让人不自由,不体面,于是,渴望摆脱欲望,如同渴望脱掉脏衣服。而当人生过半时,死亡进度条赫然出现,这时,才意识到欲望是一切存在的基础,一切有存在感的瞬间都有强烈的欲望在场,情感的欲望、思想的欲望、权力的欲望、自由的欲望、信仰的欲望等等。欲望,生命之盐,拥有时察觉不出它的神奇;失去时,才感觉索然无味。一旦失去了盐,吃什么都感觉差不多,所以,吃什么,吃不吃,怎样都行。

《怎样都行》是伍迪艾伦的一部电影,讲的是失去了生命之盐后,人的存在状态。一个哥伦比亚大学的物理教授,貌似拥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有一天,在他的豪宅里跟妻子发生了几句口角,就跳楼自杀了,结果,摔瘸了腿。然后,辞职、离婚,搬到一间旧公寓,靠教孩子下国际象棋为生。看似潦倒,其实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比做名教授时更难受,当然,也没有比以前更舒心,他的口头禅是“怎样都行”。失去了生命之盐后,怎样都无所谓。这就是生命的真相。

命运真正残酷的地方,并不是故意捣乱,不让你达成人生目标,甚至也不是设置了死亡这道程序,而是,在你活着的时候,用时间来执行对生命的凌迟,钝刀割肉,无法反抗、无处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活着但已经死了。而阅读和思考呢?当这一切发生时,它帮助你看得更清楚,更绝望。阅读不但不能抵抗荒诞,反而加剧荒诞。
年轻时,阅读是一件孤独的行为,把书当作一间安全屋,钻进书里等于躲进安全屋,任凭世俗生活烟熏火燎,我自岿然不动。中年时,阅读是一件需要结伴而行的行为,钻进书里等于进入恐怖之屋,时常处于绝望之中,需要相互搀扶,相互打气;老年时,阅读又重新成为一件孤独的行为,钻进书里等于钻进游戏攻略里,肆意解构昏招和妙招,随心所欲不逾矩。
阅读之于人,并非让人明白生的价值和死的意义,阅读是抛弃自己的一切意图与偏见,随时准备接受突如其来且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来自客观世界中尚未表达出来而且尚无合适的词语表达的部分,也就是说,阅读有点象打怪兽升级,让你见识各种妖魔鬼怪,本身没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