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欲望的枷锁

第二十一章 清晰明了的谎言

2017-10-14  本文已影响0人  凌玉天

1

高二最后一科英语考试完的那一刻,自1977年来的呐喊正式宣告全面进军高考。这场将持续几乎一年的拼搏奋斗是为了接受并传承人类更高一等文化知识所必不可少的一场战争,是中国驱逐愚昧的侵犯而扬起的一面神圣旗帜。

崇高的使命感在无时无刻鞭策着慵懒向前迈步,催促着勤奋抵抗手脚上的镣铐而不断地加快频率。征途上的我,将会摈弃掉一切的杂念,继续奋力跋涉在遍地插着英勇旗帜的伟大的战场领土上,应和着引领者们呜呜呜吹响的冲锋号角,会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一寸一厘地向敌人发起进攻的行军步履,一句一言地向胜利嘶吼出渴求的呐喊声。

为此,少年少女的恋爱在预期的时间里终结。

当考试结束的铃声响彻校园,我站起身拿起文具袋走出考场,在四面围观着的夏日灼白者们的口鼻下,径直回到家中。

母亲对儿子的自信心表现在考试后不问“考得怎么样?”这类问题,她只是笑吟吟地带着陈述的腔调问了句:“考完啦?”

晚饭后,在滨江公园与钟无盐见面了。我们顺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慢悠悠地晃荡在仲夏之末傍晚的余温里,凄切的晚蝉藏在树梢叽啦啦有节奏地鸣叫着,温热的空气和微风像是清晰可见的尘埃在半空中沉浮,吸进鼻孔,进入气管,给人一种窒息不适感。

胸膛里跳动着的两颗尚未完全知事的年轻的红心怎么来结束一场恋爱?

我的额头冒出了粗汗,打湿了我发烫的刘海儿,紧贴在眼睛上面。脸上的青春痘正热辣辣地向行人示威着,即使留下的惨淡疤痕也是那么的张扬威严,还有唇上及下巴的青色胡须,摸一摸,柔软而扎手。触扎的感觉远不及无盐细嫩的精致脸蛋儿给她的亲昵抗议。

“我们还要走多长时间?”试探性的问句里面潜藏着不耐,分手为什么要如此拖沓不断然,不能像当时的告白一样,一句话就够了。

“走到汗水将衣裤全浸湿,直到夜风再将它们蒸干。”

“那起码得三四个小时。我们还在做功……”我扭过头斜视着无盐的脸。

她的头发同样被汗水打湿了,还有身上穿着的白色衬衫,紧紧依附在散发着混合了津津汗珠味儿的驳杂气息的身体上。我无意识下移十几厘米的视线中,视网膜上清晰地出现她耸立起的胸脯和若隐若现的洁白胸罩轮廓。我记得我摸过它们,隔着衣物。不知道多少次。

脸上突然渲染出的红晕,疑似天边反射到云朵脸上的夕阳霞光,像一个保留着初吻的懵懂天真少年。“明天就开始备战高考了,我希望你能努力。你有什么不懂的题目可以来问我。”

“你应该希望我能坚持,然后累了乏了的时候可以借你的温声细语得到莫大的安慰。”钟无盐止住闲步,笑吟吟地眯缝起一双眼看着我。

我怀疑两条隙缝里的我是不是显得特别狭小,却是如同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呆呆愣愣地盯瞅着她脸上因汗水滋润而变得湿滑可亲的肌肤,不清楚少女正青春的绝对定义。

“嗯!只要我有空。”

钟无盐坐在条石上,对望着浑浊的长江水。“‘分手’这个词语不适应认真严肃地说出来,若是那样的话,我会感到很别扭的,觉得似乎根本就没有恋爱过。恋爱是个什么东西啊?是我们之间的亲吻拥抱,耳鬓厮磨下的呢喃之音,还是情感欲望的互相安慰?”

我用手指揩了揩鼻头上的汗珠,然后又刮擦一下嘴唇上粘在初生胡子上的汗水,用一种应该说话的语气说道:“你怎么想得那么复杂,果真是书读得多了,脑子里净冒出一些叫人听不懂的想法。我理解不了。我们是为了学生的职责而暂时放弃恋爱的,但往后的一辈子都会与它纠缠不清的。”

“‘纠缠不清’。你作文写得好真的是模仿而来的?”钟无盐的作文水平在班上数一数二,每次我打趣说向她学习的时候,她就回说只是在卖弄文字而已,青春期的人哪能多愁善感,单单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爱的东西就伤透了脑筋。

“是啊。不过是模仿加思考。”我思考了两秒。“思考最为重要。”

她突然露齿笑了出来。“我想起了一句犹太人的格言: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在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看到的,我脑子里浮现出你在思考写作文时的样子,然后上帝是不是躲在你的背后偷笑呢?哈哈哈……”

“思考”真的让人发笑吗?我对她如此轻佻的言语感到愤怒,于是梗着脖子反驳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害怕。”

“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他驱逐了偷吃智慧果的夏娃亚当。”

她歪着脖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似乎有道理。”

我却没有得胜的喜悦与骄傲。从尼古拉·哥白尼的“日心说”到艾萨克·牛顿的三大定律,再到量子力学的奠基人之一的尼尔斯·亨利克·戴维·玻尔,他们的思考改变了人类原始无知的看法,整合起来的力量足以让上帝感到惧怕。

在如此认真灼热的环境下,她提起了又一个使人冒汗的话题。“现在,请我们的骄傲思考一个问题:做爱与性爱的区别是什么?”

皮肤上的温度又提高了两度,热汗再次从胸膛上流下,艳丽的红日沉下了眼界之外。我都能很明白无误地感觉到我脸上的羞红。她大胆的提问让我又一次思考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她还有第一次吗?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惶惶不安地回答她,也带着些不像责备的责备质问她,“你怎么老是提起它?”

“‘她知道自己成了他的负担:她把事情都看得太认真,把一切都搞成了悲剧,她无法明白肉体之爱的轻松和不把肉体之爱当回事带来的乐趣。她真想学会轻松!她真希望有人教她别这么不合时宜了!’这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的一段话,我读了八九遍吧,晚上睡觉时又特意回想了三遍:在第一遍时我没完全记起,于是又起床翻开书,仔细读了一遍。然而,第二天我却忘记了,彻底忘记了。以至于你在送我生日礼物时我只能想起‘性与爱’这个话题,就向你提出了它。可能是我读得还不透彻,或者思想还不够成熟之类的原因吧,在书里我看到许多关于‘性与爱’的认知,促使我想弄明白‘肉体之爱’的爱。”

“她知道自己成了他的负担……”当我听到“负担”这个词语时,我微张着嘴,露出八颗牙齿,惊惶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正在看我,目光里似乎有审视的意味儿。我向下转动眼珠,接着向左转动,眺望江边一个坐在石头上的人身上。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我突然想起了这段话,准确无误地想起了它。在出来见你之前,我重新打开那本书,确认了它。”

“你非要和我讨论这些书中的深奥的话吗?”脸颊开始积盐粒了。“我没那么想过……”

“你没那么想过?”她惊讶地问。

“‘表面是清晰明了的谎言,背后却是晦涩难懂的真相。’这句话是米兰·昆德拉说的吧,”我提起自己的防御,“我在写作文时用过这句话。”

“噢——”她拖长的回答配合表情,是真的晦涩难懂。“你也看过那本书吗?有什么反应没?”

“啊?”我不明所以,回答:“我没看过,只是在看高分作文时,见别人用过,于是我也就记下来了。这句话写得很好啊。”

“然而它并不是米兰·昆德拉说的。”

“那是谁说的?”像是一个学过几本物理书就在物理学家面前侃侃而谈的小牛犊,当得知话里的错误后蔓延在全身上下里外的窘迫与羞耻,就是这样让我自惭形秽的。

“萨比娜。托马斯的一个情妇。当托马斯的妻子特蕾莎去自己情敌的画室里为她拍照时,萨比娜对特蕾莎介绍自己的画作时说的,”她说到这里,突然十分开心地笑了出来,“我原先以为她们俩会打一架的,要么妻子扯烂情妇的画作,要么就是情妇摔坏妻子的相机,最少也会骂上几句脏话吧。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不知道是小说太荒诞不经还是现实太庸俗不堪,还有可能是昆德拉不知道怎么描写两个女人打架的场景而刻意写了这么一出。妻子与情妇想处得很不错,她们为对方带去了迷醉的美妙感觉。确实让人有点失望。”

听完她自言自语般的话后,趁她眉眼还有开心,接口问道:“难道这有什么区别吗?萨……萨……萨什么……”

“萨比娜。”

“萨比娜说的和作者说的,难道有区别吗?”

“有啊!当然有了。”她不可思议地惊呼,“萨比娜是萨比娜,昆德拉是昆德拉,当然有区别了。”

“哎——但是作者昆德拉创造了萨比娜,萨比娜是他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啊。”我争辩着说。

“可萨比娜的观点不一定就是作者的观点啊。”

“可是作者将自己的思想附在了人物萨比娜的身上,只是通过她的嘴说出作者的想法而已,怎么不一样了?”看到她沉默,我得意起来。“是一样的。”

“如果一个作者写了一个杀人犯,杀人犯在法庭上面对审判时说‘我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只是在为社会清除无用的垃圾,这是在对社会做更好的贡献’,你觉得这也是作者内心深处的想法吗?”

“呃——”我被噎得无话可说。

“作者在创造一个人物时,会根据人物的性格特征而赋予他特有的举止行为和言语表现,以来丰富小说中各种人物的形象。如果所有的人物都只是作者一人的性格表现,唯独一份思想的体现,那么人物就会显得很单一,若是小说的土壤也贫瘠的话,那有什么值得可看的。”

她直视我眼睛里的慌乱。“如果要在作文中运用书本里的句子,就要准确一点。然而,绝大多数的考生们都只是盲人摸象:是一个大萝卜、是一把大蒲扇、是一根大柱子、是一根草绳。这样的人,也就只能写出一篇好作文来目的性地获得阅卷老师的高分。”

女朋友辛辣的话直指我的内心,由此到达我的语文试卷的作文上。这让我升起了对她的一丝憎恶,好像突然之间被揭开了华美的面具,发现里面是一张真实的且丑陋的脸。

她在羞辱我!她在柔软如云的棉里藏着一根针,此时便将针尖露了出来。

“你放屁!”我想这么粗鲁地回她一句。话到了嘴边却成了:“嗯嗯,你是对的。”我不应该在任何事情上都占尽风头。

当做是我给女朋友钟无盐的自信和牺牲掉的风采。

斜阳暮逝,灰白开始占领四周,在地球转动的一度一度之后掺和进魅力的黑色。

“哎哎哎,扯远了,扯远了。”她用手扇了扇风,然后扒拉因汗而贴在两鬓的湿发。“我们不是来谈论这些的。你怎么不坐下啊?”

“我怕屁股上长疮。”

“长疮?为什么会长疮?”

“因为这条石上的温度还比较高,坐了就会长疮。”似乎听起来我是个傻子。

“谁告诉你的?”钟无盐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看得我有点害羞和窘迫。

“我奶奶。”

“你信了?”

“我小时候信她,长大后就不信了。”他们在我小时候给我和流萤讲了很多口口流传而来的经验与知识。这条也是其中之一,促使我相信的是邻居家的一个小孩屁股上的确长疮了,然后就被认为是坐了热的石头。“但是后来我妈妈也这样说,我就信了。”

一丝促狭突然爬上她的眼睛。“那你妈妈对你说过没,和女孩接过吻就得对她负责,就得娶了她啊?”

“没有。她从来没和我谈过有关于恋爱这些方面的事情。”这是事实:父母从没在我面前提起过“恋爱”这个词语,他们生怕是一句咒语,说了就会应验。但只要他们发现一点苗头,就会紧张的各处求证。

“所以,你是自学的?但不怎么像啊,吻我的时候虽然有点生疏拘束,但并不显得呆笨拙劣。”

我突然沉默了下来,内心涌起那些难以想象的场景。面对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神情,陡然潮起一阵对她的惭愧感。

害怕一直与我为伴,间或睁眼咬我一口。

“好吧,为了不长疮,我们接着走吧。”她笑眯眯的样子好像知道了一切,虽然我心里有数,但我却对自己冒出来的猜疑无能为力。

直到夜风将身体上的汗液全部都蒸发殆尽,留下一颗颗晶莹透亮的盐渍颗粒,我们才分开回家。我想突如其来的耐心和潮涌而起的愧疚感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毕竟谁能忍受得住几个小时的闲逛,要不是心底因为着点什么的话。

我们分开的时候没有绵长悠悠的搅舌亲吻,没有炽热灼烈的紧贴拥抱,没有表现在眉眼上的伤感,更别提涕泗横流、语不成调了,两句各自简短的“拜拜”是普通的道别,便将以前恋爱的时光全部交待清楚。

对我而言,这样是最好的。

2

第二天,我们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为了高考而补课拼搏——没有哪个词语比它更恰当的了:拼命地搏斗。当我和钟无盐在清早里习惯性地遇见时,我们略微不知所措地互相打了句熟人间的惯常招呼,显得些许的尴尬和僵硬,然后像同学那样一起走向教室,混在周围稀稀拉拉的高三的战友之中。

我们习惯性的并肩行走,话语不知道该怎么提起,晚上离校也是默然无语。我在她的身上感到了一股清晰分明的深沉的压抑,猜测不出是因为日夜不停息的补课还是因为我俩断绝得不彻底的关系。在后者上,我感到不知什么滋味儿的无助与无力,同学关系怎么能断绝得彻底?

所以,继日而来的另一天,我更早地出现在了校园门口,避开与她的不期而遇,却骇然发现了另外一个现象:有好几个起得比我还早的战友!他们这种紧追不舍的疯狂姿态像是催化剂一般让我催化了迫不及待之感,便由此心安理得地开始每天比以往早起二十分钟的作息。

卑鄙无耻的行为换来了预期的效果,我们不再共同上下课:不一起走进教室,不一起离开教室,不一起吃饭。当一个人一心沉浸在某一件事情之中时,其余那些边边角角犄角旮旯就不值一提,我毫不费力地适应了过来,她的身影也被那些每日提及的熟稔的公式定理方程式挤出去了,身心俱疲的夜晚短了一大截难以入眠的珍贵时光,我也就少了加深我脑海印象而想念她的分分秒秒。

但是每一次心底冒出深深罪恶感的时刻是在我“解决”后,我在手淫时可耻地用可以凭空解决立体几何的想象回忆起恋爱以来我和钟无盐之间的亲密的身体接触,想着亲吻她不知味儿的嘴唇,抚摸她还在发育中的柔软胸脯,肿胀的东西顶在她平滑的小腹上,最后完成我们未在现实世界中完成的那一步,直到我倾泻出积留在睾丸里的那些黏稠恶心却携带有我一半基因的液体。

高考没有避开减数分裂,这自始以来与人类遗传基因有关的伟大分裂,我看不到里面的染色体、脱氧核糖核苷酸,只能闻到我不怎么喜欢的味道。却也无法控制地在忙碌中偷得二三十秒的时间暗自懊悔和庆幸,懊悔自己没忍住想念她,庆幸整个过程很短暂。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高三是一段谈虎色变的青春期里的艰难岁月,它会不断地磨炼装载进大脑里的多门知识,同时也煎熬了伴生着的精神思想,好比是被囿于一方小天地里,整日整天地被鞭策着前行。

勤学苦练的学子哪怕是暗中留下半刻的思想越轨也会感到一股愧疚感。我只是恨时间不够用,每时每刻地冥思苦想,坐在桌前便埋头提笔,这不仅仅是一项以“学生”身份而派发下的任务和应尽的职责,更是一种以“人类”传承知识的崇高又神圣的使命,尤其是看到周围两千来号学子与我以同样的姿态在同一所学校、同一栋大楼里绞尽脑汁奋笔疾书,还有其余那些看不见的全中国成百上千万的少年大军在各自的沙场上摇旗生旌擂鼓冲锋,就愈加坚定了我心中的信仰。

在余下一个月的暑假里,我和姐姐又开始去图书馆,应我的要求,每天去得更早,回来得更晚了。父母看到我勤奋好学的模样只是感到发自心底的高兴,从没想过我某一天是不是会承受不住而精神崩溃。还好我扛了下来,毕竟比在肩膀上抗一百斤的东西要轻松得多。

从盛夏蝉鸣的七月到来年初夏春逝的六月,我经历的事只有一件——在学习中日复一日地巩固提高;也经历了很多——唐诗宋词文言文、语态时态和语气、函数几何与数列、定律受力电磁场、反应价态方程式、细胞分裂染色体。

直至六月六号,高考前一天的傍晚,我独自散步在公园里,稍微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姐姐给我打来电话,用平静如水的语气鼓励我战斗。我说好。然后就把手机交给了妈妈,我们各自一句就足够了。

谁都知道,谁都明白,无论收到多少的鼓励与支持都是没有丝毫用处的,考场内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还有手中的一杆笔。我对这些口头上的不需费力就发出的鼓励之声,一点也不在乎。父母似乎也懂得这一点,一如平常地生活。

公园里有颗很粗壮的大树,我不知道树名,但这位老先生的腰需要三四个成年人手拉住手合抱才能箍住。突出地面的树根周围围着一圈随处常见的那种硬木椅子,我就坐在其中的一条椅子上,还有其他一些强装平静的学生也坐在附近。

我不知道干点什么事儿,也不知道怎么放松,只是发呆发愣地坐在那儿,盯着空中某处——一会儿是叶子,一会儿是远处的建筑——就像思考一道题目一样。焦距以外的视野里穿行过那些老大爷老大奶的活泼乱跳的宠物。

就这样坐在大树下,没感觉到丝毫的凉快,余热可怖地无孔不入,这段时间里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快到九点时,便起身回家,围着大树转了半圈,找到路口,眼睛看到了我的前女友钟无盐。她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色T恤,耳朵上挂着耳机,脑后还有一个发髻,下意识地盯看着来来去去的行人。我趁她没发现之前,准备转身逃跑,却被她叫住了。似窃贼般的行为让我脸红心跳。

“明天加油哦。”她摘掉耳机走上前来,开心地笑着,鼓励我说道。

“你抢了我的话。”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钟无盐愣怔一下,然后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也对,应该是你对我说的。”接着她说出了我最担心的那件事情。“考完后我们再见一面好不好?可以继续临江而行吗?”

掩映在树叶里的高大路灯,斑斑驳驳的光线像是布施下的恩泽洒在我们俩的身上,我没有看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只能模模糊糊地从话里推测出她眼神中的希求,然而我却不知道如何来回答。无论怎么回答,都会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我接下来的几场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考试,我最怕的就是考试前会因为这些那些的小事情而受到扰乱,因为就学校以前好几届的高考成绩来看,往往平时雄霸在年级第一宝座上的人,最终都会在高考这一至关重要的考试后被莫名其妙地挤下去。

如果在这场重要的考试上,翻了船,跌了跤,我想我是不会原谅她的。

良久的沉默里我在思考着,思考出一句引诱出往下的话不至于影响我太深的言语,但却找不到最为适合的几个词语。钟无盐却迫不及待地征询起我的意见。

“到时候我联系你吧?”

犹豫了一秒钟后,我答道好。为了避免言多必失,我惊慌失措地匆匆与她分开了,回家的路上想着考试后她联系的话。事实上,我和她之间仅有的联系方式就是QQ,我没有手机,也就没有电话号码,她也没有我父母的电话号码。我心中有点小窃喜,像是占了点小便宜的奸猾商人。

3

高考很快就结束了。我和她没有再联系,准确地说,是她没有联系上我。

在无所事事地玩耍了十几天后,到了公布成绩的那一天,我和妈妈在电脑面前紧张地输入身份证号和准考证号。在成绩刷新出来的那一刻,看到那个鲜红的数字,我顿时涌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失望,真的是高尔基《海燕》里的暴风雨在肆虐。

那道魔咒终究还是降临在我的身上,我也没有能力打破它。

我并不是一个例外!即使我曾百分之九十九的自信满满。

681!

一个绝对拿不到年级第一的分数!

妈妈不知道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异常开心地打电话向爸爸报喜,他们兴奋的声音加重了我内心的苦涩。父母并不在乎年级第一是否,只关心孩子能不能考上一所好大学。

年级排名出来后,我排在第四。没有人在意这个分数、这个排名,除了我自己。一个经常坐在王座上的人已经习惯了垂眼俯视的姿态,当有人突然谋夺了属于我的王座后,内心的荣誉感骤然崩塌,一瞬之间失去了很多很多。

骄傲和荣誉,就如金钱与名誉。既是褒义也是贬义。

当然,平民们怎么能明白王的失落呢。

我该怎么样才能想象得出市长与校长走进我同学的家里,带着为数可观的钱财奖励。他的名字会招摇炫耀在全市的上空,两个月,整个夏季,或是更长的一年。这远不是一栋六层教学楼的空间可以比的。

父母俩人的欣喜纵容了我填报志愿的固执,几个平行志愿高校的第一专业都是报的理论物理学,其余的我都随父母的心意。几天后,录取通知消息下发到父亲的手机里,我成功地被C9联盟里的一所著名高校的物理系录取了。

接着,他们请人专门看了一个好日子,开始邀约亲朋好友同事喝儿子的升学酒。宴席上,我跟在爸爸的身旁,手里随时提着一瓶啤酒,一桌一桌地敬酒,开始认各种亲戚朋友。偶尔一桌有几个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亲朋好友,就得单独干完一杯。总共下来十八桌,喝了一箱啤酒,中间去厕所吐了三四次。这也不是生病时呕吐可以比得上的。

我爸说,男人必须得学会喝酒,以前不让你喝酒,是因为喝酒会影响大脑的智商发育,现在你成年了,考上了大学,也就不用担心了;这些东西你就得开始学习,以后进入大学了,也得自己慢慢摸索学习,社会这门学问远比学校里的学问复杂得多。

我妈也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他扶起我,姐姐给我擦了擦嘴唇上的污秽水渍,就继续走出去敬酒。也是多亏了我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光耀了苏氏门楣,远亲近戚都来道贺,我也认下了许多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脸孔,努力喊出了好多亲热恶心的词语出来,听见了那么多那么多酒席上的虚情假意的“污言秽语”,强行装出了一次又一次不自然的笑容,喝干了一瓶又一瓶的如同尿液颜色的啤酒。

他们夸赞我这个壮年小伙子能喝酒,喝了那么多脸都不红,一群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家伙不懂装懂;他们夸赞我能文能武,一群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家伙乱用词语;他们夸赞我既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又学习成绩好、性格好,一群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家伙说话不着调。我稀里糊涂地随着爸爸的指引应承下许多事情,说出顶多言不由衷的话。

终于敬完酒,我趴在桌子上。两只手枕在残羹冷炙之上,在迷迷糊糊中伴着欢声笑语,我呼吸着充满酒味儿的浑浊空气,将麻醉的意识扭曲游荡在混沌里。

嗯,是的,社会这门学问是很复杂深奥。光是喝酒就有这么多的规矩要讲,这么多的套话要说,这么多的表情要做。

其实,我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岁呢!他们可不管差一星期还是几个月呢。为了庆祝,为了高兴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人,最可怕之处在于你只能看见他表现出来的“真、善、美”,刻意隐藏住的“假、恶、丑”只能在特定的场合里才能逼得他们现出原形。他们——我的亲戚——引着自家的小孩儿主动上前来认我作哥哥,口头上自然是些要向苏画屏哥哥学习之类的话。

我被爸爸叫醒,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接话回应一两句“好”、“是啊”、“可以啊,没问题”等简短的话。流萤就站在我的身旁,不经意地搀扶着我的手。

此时的我没那么多的空闲心思去注意她的脸色变化。她不会在意这种区别对待的。

有两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亲戚——原谅我才刚过一会儿就又忘了——家里有两位姑娘,和爸爸商量着给娃娃定下亲,这样就亲上加亲。说完,还特地叫来了那两位女孩子,问我喜欢哪一个。我看了她们一眼,没从她们脸上看出什么特殊的表情来,注意到她们正在发育中的胸脯。

她们在因我而如此热闹、嘈杂、浑浊的地方回视着我。

母亲在一旁赶紧回答说孩子还小,同时给爸爸眼神示意。

“都十八岁了,不小了,该谈恋爱了……”

“都上大学了,不小了,该谈恋爱了……”

“都长胡子了,不小了,该谈恋爱了……”

“都已经长大了,是应该谈恋爱了……你们是宝贝自己的儿子吧。你们看看,李青兵家的那个小儿子,十八岁还没到就找了一个女朋友回来,前段时间不是,刚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他的年龄也不大吧,好像也是今年满二十岁吧。画屏,你喜欢哪一个?”

“都喜欢,都喜欢……”在他和善的目光的逼视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任凭糊涂的控制而随口说出。

“这孩子,还贪心,想要两个。哈哈哈……”

“两个也不是不行啊,有本事的人,多一个能咋啦?”

“年轻时可不能没有节制,对身体不好。”

他们的笑,下流粗俗,自然淳朴。

这边的谈话引来了那位年轻父亲和他的父亲,他们立即加入进谈话中心。随后,老父亲在“亲热的”氛围影响下,稀里糊涂说让自己的孙子认我做干爸。

奶奶听见后,极力反对,说乱了辈分不行。

“哎呀,老姐啊,现在是新时代了,新社会了,哪里还讲究这些以前的老制度、老思想嘛。我儿子和画屏的年龄差不多大嘛,能有什么问题?现在年轻人哪还遵循那么些老古板了。”老父亲脸上的酒红一直蔓延到脖颈,此时粗起喉咙、大起嗓门叫道,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发自肺腑。

“就是,就是。表姑妈,我们现在可没那么叫了。我跟苏画屏两个就像是兄弟一样,哪有什么辈分差别啊。”年轻的父亲附和他父亲的话,像是在确认一般对我笑了笑。

他身后的年轻妻子怀里抱着一个奶娃,饶有兴致地听着男人们在谈论,偶尔露出心领神会的红晕微笑,配合着无形的节奏轻轻地摇晃双手上的儿子。

众口铄金,积非成是。

他们将思想顽固的奶奶说得动摇了以往笃定的决心。我没想到我所摈弃的封建思想成了一道防线,更没料到看起来雄伟坚固的防线被轻而易举地攻占了,如同两个欧洲的强盗横行霸道而轻而易举地闯进了清王朝的花园。

我给我的干儿子取名苏学。他原本名字叫李梓瀚。

我和那两个女孩也互相留了QQ号。他们说让年轻人自己去聊,去谈。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以前春节时喝一杯半杯的就会被父母严厉地制止住,也就无从验证我喝酒的限度,今天过后心中算是有了一个数。

爸爸说,喝酒是男人必备的技能之一,但我却讨厌这种刺激喉咙的味道和鼓胀肚皮的感觉,还有像鱼吐泡泡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的丑嗝儿。它们在身体里短暂地停留,就从膀胱里经由尿道被排泻出去。

等宴散人去,再不需要我后,流萤陪着我回家。爸爸妈妈留下来处理善后工作。

“你喝酒时的动作看起来真不协调,真难看。”她用力地搀扶着我的手臂,还好仅存的意志让我能在她的搀扶下走路。

“像不像一个男人?”我发酒疯一样地问她。

“像只可怜兮兮的狗啊。”

我一到家,就合衣躺倒在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十点多,被妈妈死命叫醒起来吃早饭。

精神萎靡了三四天。它是我的成人礼。

我的高中生涯正式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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