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人物与故事 / 海水谣

诗人阿成下班回家，照例打开门，女儿一一正坐在门口，仰着头，对他“啊——”了一声。

阿成的心里一抖，一一的病越来越重了。两年前她“啊”的时候，还能连续发出好几个，像个句子；后来“啊”音就断续起来，像是打结的绳索；现在，她的“啊”只剩下一个字了。

可是在阿成的心里，这“啊”仍然是最美的诗。

一一讲不出话来，她真可怜。有很多朋友同情地说。

在阿成听来，这话就有问题了。诗友阿勇这样说时，阿成生气地对他大声说：你说错了，一一会讲话，她讲的每句话都是诗歌！

阿勇脸一红，一边点头一边想，都说诗人是疯子，阿成比我还诗人，因为我没有他疯得厉害。

在一一面前，阿成仿佛忘记了一切，他和一一温柔地说，春天里的花朵，远方的海子，天空中的白云。一一呢，除了“啊”还是“啊”。看到这，阿勇转身离开，阿勇感叹自己其实生活多幸福，比诗人阿成幸福多了。

没过几天，阿勇从阿成的桌上看到了一本《北方文学》，阿勇找到了阿成发的诗，名叫《春天，我作你的船长》，诗中的语言，真是取材于那天阿成与一一的对话。

一一会讲话的，她讲了很多诗。阿勇向诗友们讲道。

于是大家都找到“船长”，从中打捞诗的话语，一一的话语如鱼一样，笔直地游进了诗友们的思想里。

其实，一一是个脑瘫儿，那年夏天清早跑步的阿成，听到婴儿在丁香花丛中发出哭声，发现了她。一一是写在包裹上的名字，阿成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想叫她丁香，那才是一个动听而又诗意的名字。

可是，阿成最终还是让她叫了一一，因为阿成把她抱回家后，妻子发现婴儿是一个脑瘫儿。妻子想把孩子交给救助站，但阿成认为相遇就是缘，死活不同意把孩子送走。没送走的孩子就没有叫丁香，就叫起了一一。

阿成和妻子到处求医问药，也无法根治一一的脑病。

“病入脑，最难好。”阿成原来绝对不相信这句鬼话，直到这话应验在一一的身上，阿成才不得不信。

一一的病没有治好，日子却无情地过去了许多。

于是，阿成用诗来当流淌感情的出口，他写了一首又一首，全都是写给一一的，为了她，他不知疲倦。

他每天都要和女儿说那些没有来由的话，说着说着就有一首诗发表出来。

阿成与一一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诗友们就说，阿成写诗真写魔症了。

现在，阿成听到女儿仰起来的“啊”，心里淌过一阵暖流：一一越来越依恋他这个父亲了！阿成感到一一的“啊”涨成一片海水，正向他汹涌而来。“你目光的海潮 从远方涌来/眸子长成腾跃着的鱼/穿越悠久的历史和缠着风的白桦林/夜空里星光明亮/我帮你整理最简单的衣装……”

阿成的思路被裹在“衣装”里，他预感到一一的生命，已经在向他告别。一一原来是躺在卧室里等他下班的，后来就倚在卧室的门框上，现在居然坐在入户门的门口了。

阿成不想再想下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一艰难地爬出卧室，努力向门口挪来的一幕一幕。阿成感到自己的心无比干旱，想大哭一场，好让心湿润起来。

赶在一一走之前，我一定把诗集出版出来。

阿成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阿成面对女儿，如同朝圣一片诗的汪洋大海，揉着疼痛的肚肠，直到把痛苦揉成凄伤的诗歌。

阿成的诗歌都是蘸着痛苦的汁液写出来的，那里面长满了热爱、疼痛、纠结和不舍。

阿成写啊写，他写到了足够多。

阿成跑啊跑，他联系到了书号。

阿成催呀催，他第一时间拿到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海水谣》。

《海水谣》是唱给一一的眠歌。

今天阿成打的回家。平时阿成从不打的，他喜欢把一切要走的路都用自己的脚步丈量一遍。今天不行，今天是他诗集出版的日子，今天也是一一眼神最无助的日子，他要把诗集以最快的速度送给女儿。

开门的是妻子，妻子的表情很忧伤，像一株雨后抖在风里的丁香。

妻子把阿成拥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对他说，一一永远是我们的好孩子。

一一！阿成大吼一声。然后，孩子一样侧耳倾听一一的“啊”。

世界仿佛一下子停止在时间的跑道上，没有任何声音，更没有了一一的“啊”。

阿成瘫坐在地板上，《海水谣》掉落在他的脚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