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故事12——桂落花香
原创:芳水 【文字家园】
一 纸舟
一九九六年的冬天,陈赫坤的鞋底磨出了洞,雪水渗进去,像命运往骨头里灌冰。
他的大衣已穿了几年,小得很不合身。
图书馆的灯管嗡嗡作响,白玉兰把一张用信封装着的存折推到他面前,信封封面是淡青的兰草。
“你先拿去买双鞋子和衣服,算我借你的。”她说。
他抬眼,看见自己寒伧的倒影在她眸子里被温柔地剪碎。
那一刻,他以为是仁慈的月光,后来才知道,那是命运递给他的一张船票。
十年后,这张船票变成了一条船——一家名叫“兰舟”的小小贸易公司。
再十年,船成了舰队:仓库、物流、海外仓、两条集装箱航线。
白玉兰在年报第一页写下寄语:“愿所有风浪止于今夜。”
之后他们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名字里全带“兰”。
夜里,玉兰把最后一盏灯关掉,从背后抱住他:“我们靠岸吧。”
他含混地应着,却听见自己心里另一艘船悄悄起锚。
二 暗涌
人到中年,事业成功就像一件过厚的貂裘,穿久了,反倒生出虱子。
在一场慈善晚宴上,王奕星站在签到台边,穿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袖口起一圈毛边。
她低头写字,面容清秀,耳尖通红,像极二十年前的他。
那一瞬,他听见体内有什么东西裂了缝。
他先以助学名义认识了她,然后给她打巨款,再以实习名义把她带进公司,最后以爱情名义给她买了一座能看见江景的小公寓。
她以温柔乖巧依偎他,两人如初恋一样甜蜜。
他谎称出差,带着她在公寓及不同的景点度过一天又一天。
王奕星说一定要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一年后,产房里,她抓着他的手,哭着说:“你答应我,千万别让我们的孩子像我们小时候那么苦。”
他点头,转身就把与妻的共建的“兰舟”最后一笔流动资金划到她说的私募基金里。
她大手大脚花他们夫妻共同的钱,并跟人学各种投资,可惜没盈全亏。
她说因为穷怕了,她仍需要大量资金。
他说等等,他想办法帮她解决。
兰舟公司因资金周转困难,大船开始漏水,他却以为是商浪太大,而不是舱底被凿了洞。
三 裂帆
最先发现水线的,是公司的财务总监,也是白玉兰的表弟。
他把报表放到表姐面前,声音低得像悼词:“若再不停损,公司这艘船会沉。”
白玉兰一夜未眠,天亮时,她敲开那套江景公寓的门。
王奕星抱着婴儿,眼里是初生牛犊的倔强和对她尚未离婚的恨。
他见东窗事发,害怕离婚,跪在白玉兰面前。
白玉兰没有吵,也没看他一眼,只问了站在他后面的她三句话:
“他给你多少?”
“他还能给你多少?”
“你确定他还有吗?”
最后一句话像刀,划开了陈赫坤身上最后一点遮羞布。
他一直跪在客厅,玉兰站在落地窗前,背影被江面的晨光剪得单薄。
“离婚吧,”她声音很轻,“公司、房子、孩子,都归我。你离开公司,就如你当时一无所有的来,如何?”
他轻声说“好!”后就听见自己心里那艘船发出龙骨断裂的声音。
王奕星却欣喜,抱着他说:“我成功了!我终于可以正名,不再是小三了。”
四 沉船
离婚协议签字那天,他们共创的公司“兰舟”公司股价跌停。
他并非净身出门,她看在孩子份上给了他应得的体面。
王奕星以为他净身出户,很生气。
她抱着几个月的孩子站在他公司外的台阶上,阳光太烈,她却不怕晒着孩子。
她见他出来,就将孩子交给他且眯起眼,恨恨地对他说:“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吃苦,可你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见到他时,再也没了之前的温柔与乖巧。
他抱着孩子,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了一句“对不起”。
三天后,王奕星带着他曾送给她的所有资金及全部珠宝独自走了。
孩子的奶瓶里留着半瓶凉掉的奶,孩子哇哇哇大哭,也留不下她的脚步。
她只给他留下一张纸条,纸条上写:
“中年油腻大叔:我不要你了,我受够了贫穷,不想跟你吃苦,哪怕它只是短暂的。”
字迹清秀,像当年她在签到表上的签名。
陈赫坤卖掉了手表、卖掉车和白玉兰留给他唯一的房子。
他带着被王奕星一定要生,却又遗弃的两个小孩,住进城北月租八百的公寓。
他忙着照顾两个幼儿,忙着重新创业,忙着收拾她给他留下的一地鸡毛。
一天,肝区隐痛,他以为是喝多了酒,后来去医院检查,才知是癌。
医院走廊的灯光像泡发的旧照片,惨白、浮肿。
他掏出手机,本能地拨出那串滚瓜烂熟五年未拨打的号码求助。
五 归岸
白玉兰来时,带了一只保温桶,里面是桂花小米粥。
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沾了一点锅边的糊痕。
“你们的孩子,让我接回去让人照顾,你安心治病。”她说,“我们的孩子也在,他们会帮忙。”
他抬眼,看见自己寒伧无力的倒影在她眸子里被温柔地剪碎。
那一瞬,他听见体内有什么东西裂了缝,悔恨及疼痛难忍。
化疗当天,白玉兰一夜未眠照顾他,天亮时,她才离开。
他记得当年自己跪在客厅请求原谅,玉兰站在落地窗前,背影被江面的晨光剪得单薄痛苦而不应他的感觉。
他记得王奕星抱着孩子站在公司外的台阶上,阳光太烈,她眯起眼狠狠地瞪着他说:“你答应过我,不会再让我吃苦的,可你没做到。”
他记得自己卖掉手表、卖掉车,卖掉一切能卖的东西住进城北月租八百的公租房的狼狈。
他见证她伸手接他怀中几个月大的孩子时平静的样子。
他忘不了他掌心碰到她签离婚协议颤抖的指节——那双手曾在她产痛时死死握住自己,如今却只剩冰凉。
她说:“有错的是你们大人,孩子是无辜的。”
玉兰让出客房,把婴儿床放在自己卧室隔壁;雇的保姆请假了,她便夜里起身冲奶、换尿布。
大儿子沉默地给同父异母弟弟买奶粉;二女儿把洋娃娃塞进才五岁的妹妹怀里:“我带着你,我们一起玩。”
化疗的病房,玉兰排队、取药、签字,像完成一场迟到的婚礼誓言。
窗外,桂花又开,细碎的香气穿过玻璃,落在他枯瘦的手背。
秋风起,小女儿牵着同父异母的妹妹在院子里捡落叶,两个哥哥把最小的弟弟举过头顶,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
原来爱,从来不是一纸契约,而是漫长岁月里,一次又一次,把破碎捡起来,再善意递给对方。
晚钟响起,桂花落在地上,轻轻的,像替他们在大学时合上曾经共同读过书的最后一页。
她穿着仍依旧是最简单的白衬衫,黑长裤,亦如当初大学时的模样。
她不像王弈星一样每天精心打扮,穿金戴银。
她把粥盛进他的专属碗内,动作轻得像盛一汪月光。
化疗第四次,他的头发掉光了。
他戴着毛线帽,坐在别墅后院的秋千旁,看几个孩子追逐。
两个大的已经比他高,低头替他系鞋带;两个小的虽口齿不清,却把第一朵桂花别在他耳后。
玉兰在厨房熬汤,蒸汽糊了窗,她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图书馆的那盏旧灯,灯管嗡嗡作响,像命运提前录好的旁白。
六 晚潮
冬天来时,桂花谢尽。
医生宣布进入姑息期,他反而胖了一点——激素的作用。
夜里痛得睡不着,她陪着他。
她推着轮椅带他轻轻推开儿童房的门,逐一看五个孩子,并一一掖好被角。
最小不到一岁的女儿在玉兰帮换尿布时,梦里咂咂嘴,口齿不清地喊他“爷爷”。
他愣了愣,苦笑,低头伸手摸了摸那撮柔软的额发。
回到主卧,玉兰靠在床头看报表,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就问:“疼?”
他低头愧疚地答:“嗯。”
她起身,从抽屉里拿出止痛贴,温热掌心覆在他肝区,像覆住一只受伤的鸟。
“你睡吧,我明天还要送老大去竞赛。我要去看看他的东西收拾好了没。”
灯光熄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和她的脚步声同步。
七 尾声
正月十五,雪打花灯。
陈赫坤在病床上过了最后一个生日。
孩子们排队给他献宝:大儿子用奖学金买的钢笔,二女儿折的一瓶千纸鹤,最小的男孩把幼儿园发的橘子剥得坑坑洼洼,递到他嘴边。
玉兰端来一碗长寿面,汤面漂着两朵桂花,像两粒迟到的雪。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咀嚼漫长的一生。
夜深,孩子们被玉兰赶去睡觉。
月光从百叶窗漏进来,一条一条,像旧电影胶片。
他轻声说:“对不起,我欠你的,只有来生还了。”
玉兰笑着握着他的手,指腹摩挲他手背的针孔:“那就来生早点来还,别让我和孩子等太久。”
窗外,雪无声落下。
住院的日子,她总会把粥盛进他专用的碗内,动作轻得像盛一汪月光。
化疗第五次,他头发掉光了。
他戴着毛线帽,坐在别墅后院的秋千旁,看四个孩子追逐。
两个大的已经比他高,低头替他系鞋带;两个小的口齿不清,却把第一朵桂花别在他耳后。
玉兰在厨房熬汤,蒸汽糊了窗,她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图书馆的那盏旧灯,灯管嗡嗡作响,像命运提前录好的旁白。
原来冬天来时,桂花谢尽,仅剩花香。
灯光熄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渐缓。他轻声发誓:“我欠你的,来生一定还。”
窗外,细雨加雪无声落下。
桂花树在雪里站着,枝干漆黑,像一截烧尽的炭,却固执地举着满树冷香。
雪压弯枝头,又轻轻弹起,像替他们合上婚姻那本旧书的最后一页。
2025.08.18早随笔于温哥华
图片来源:随手拍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