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周道通书》【原文 译文】
答周道通书
吴、曾两生至,备道道通恳切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谓笃信好学者矣。忧病中会,不能与两生细论,然两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见辄[zhé]觉有进,在区区诚不能无负于两生之远来,在两生则亦庶几无负其远来之意矣。临别以此册致道通意,请书数语。荒愦无可言者,辄以道通来书中所问数节,略下转语奉酬。草草殊不详细,两生当亦自能口悉也。
来书云:“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每诲言时时体验,念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
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尝病于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痒,自家须会知得,自家须会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痒,自家须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谓之“方便法门”,须是自家调停斟酌,他人总难与力,亦更无别法可设也。
来书云:“上蔡常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云:'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在学者工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须识得'何思何虑’底气象,一并看为是。若不识得这气象,便有'正’与'助长’之病;若认得'何思何虑’,而忘阳'必有事焉’工夫,恐人堕于无也。须是不滞于有,不堕于无。然乎否也?”
所论亦相去不远矣,只是契悟未尽。上蔡之问,与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与孔子《系辞》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虑”,是言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更无别思别虑耳,非谓无思无虑也。故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云“殊途”,云“百虑”,则岂谓无思无虑邪?心之本体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个,更有何可思虑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动,原自感而遂通,学者用功,虽千思万虑,只是要复他本来体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来。故明道云:“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虑”正是工夫。在圣人分 [fèn]上,便是自然的,在学者分[fèn]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却是把作效验看了,所以有“发得太早”之说。既而云:“却好用功”,则已自觉其前言之有未尽矣。濂溪“主静”之论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虽已不为无见,然亦未免尚有两事也。
来书云:“凡学者才晓得做工夫,便要识认得圣人气象。盖认得圣人气象,把做准的[dì],乃就实地做工夫去,才不会差,才是作圣工夫。未知是否?”
“先认圣人气象”,昔人尝有是言矣,然亦欠有头脑。圣人气象自是圣人的,我从何处识认?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体认,如以无星之秤[chèng]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chī],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duó]君子之心”矣,圣人气象何由认得?自己良知原与圣人一般,若体认得自己良知明白,即圣人气象不在圣人而在我矣。程子尝云:“觑[qū] 着尧学他行事,无他许多聪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动容周旋中礼?”又云:“心通于道,然后能辨是非。”今且说通于道在何处?聪明睿智从何处出来?
来书云:“事上磨练。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仍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xǐng],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工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勿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 “必有事焉而勿忘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未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真知者也。
来书云:“致知之说,春间再承诲[huì]益,已颇知用力,觉得比旧尤为简易。但鄙心则谓与初学言之,还须带“格物’意思,使之知下手处。本来'致知’'格物’一并下,但在初学未知下手用功,还说与'格物’,方晓得'致知’云云。”
“格物”是“致知”功夫,知得“致知”便已知得“格物”。若是未知“格物”。则是“致知”工夫亦未尝知也。近有一书与友人论此颇悉,今往一通,细观之,当自见矣。
来书云:“今之为朱、陆之辨者尚未已。每对朋友言,正学不明已久,且不须枉费心力为朱、陆争是非,只依先生'立志’二字点化人。若其人果能辨得此志来,决意要知此学,已是大段明白了。朱、陆虽不辨,彼自能觉得。又常见朋友中见有人议先生之言者,辄为动气。昔在朱、陆二先生所以遗后世纷纷之议者,亦见二先生工夫有未纯熟,分明亦有动气之病,若明道则无此矣。观其与吴涉礼论介甫之学云:'为我尽达诸介甫,不有益于他,必有益于我也。’气象何等从容!常见先生与人书中亦引此言,愿朋友皆如此,如何?”
此节议论得极是极是,愿道通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是非也。以言语谤人,其谤浅。若自己不能身体实践,而徒入耳出口,呶[náo] 呶度日,是以身谤也,其谤深矣。凡今天下之论议我者,苟能取以为善,皆是砥砺切磋我也,则在我无非警惕、修省[xíng]、进德之地矣。昔人谓“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师又可恶乎?
来书云:“有引程子:'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何故不容说?何故不是性?晦[hui]庵[ān]答云:'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二先生之言皆未能晓,每看书至此,辄为一惑,请问。"
“生之谓性”.“生”字即是“气”字,犹言“气即是性”也。气即是性,“人生面畅,以上不容说”,才说“气即是性”,即已落在一边,不是性之本原矣。孟子“姓善”,是从本原上说。然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例隐、差悉[xu]、辞让、是非即是气。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是为学者各认一边,只得如此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
译文:答周道通书
吴、曾二生前来,详述了道通你的恳切求道之意,我甚感殊慰,而且对你十分想念!如道通这般,真可谓是笃信好学之人。我正处于忧病之中(注:忧病,忧愁痛苦。此时阳明先生正在为父守丧),不能与二生细论。不过,他们也是有志向肯用功的人,每次相见,我都感觉他们有所长进。我真的不能辜负于他们远来的诚意,对他们而言,或许也没有辜负自己远来求学的目的。临别之际,他们拿着这封书信,转述了你的致意,请我略书数语。荒疏昏聩之中我也没有什么可以说,仅就你信上的几个问题稍作说明,以为奉答。草草数语极不详尽,二生自当详细转达。
来信写道:“日常功夫只是'立志’。近来对先生的这番教诲时时体验,对此愈加明白。但是,我发现自己片刻也不能离开朋友,如果能与朋友讲论研习,我的志向才能精健阔大,才会更有生机。如果三五天不与朋友论学,便觉得志向微弱,遇事就会陷入困顿,还会常常忘记自己的志向。现在,在不与朋友讲习的日子里,我只是静坐,或者看书,或在外随意走走。举目投足之间,无不是以此来培养此志,我颇感心意和洽。但是,始终不如与朋友讲习聚会时那样,能让人精神舒畅,更富生气。除此之外,离群独居的人,还有什么更好办法来保持志向吗?”
道通你这番话足以验证在日常用功中的收获。学问功夫大略就是如此来用,只要持续不断,到功夫完全熟练后,体会又会有所不同。大抵我们做学问的重中之重就是立志。你所说的“困忘”的问题,也只是志向不够真切。比如,一个好色之人,何曾有“困忘”的毛病,他仅仅是因为心意真切罢了。自己的痛痒,自己一定知道,自己也一定会去爬搔抚摩。既然自己已经知道痛痒,那就必须自己去搔摩,佛教把这个称为“方便法门”。自己的事需要自己去安排考虑,别人终究帮不上忙,也更不能为你想出其他办法。
来信写道:“上蔡(注:谢良佐)先生曾经问:天下何思何虑?’伊川先生说:“有此理,只是发得太早’。从学者的功夫上来说,固然是要做到'必有事焉而勿忘’,但是,需要理解'何思何虑’的状态,这两个说法合起来理解才会正确。若不理解这种状态,就产生'正(注:过度预期)’与助长’的弊病;若只是知道'何思何虑’,忘记了'必有事焉’的功夫,只怕又会堕入虚无。因此,应该不执着于有,又不执着于无,这样是对,还是错呢?”
你所讲的也相差不大,只是体悟得不够彻底。上蔡先生的提问与伊川先生的回答,仅是达了他们二人的看法,却与孔子《系辞》的原意稍有不同。《系辞》上所说“何思何虑”,是指所思所虑,只是一个天理,除此之外,别无他思他虑,而不是真的无思无虑。所以说:“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既然这里都讲到了“殊途”“百虑”,岂能说真的无思无虑啊?心的本体即是天理,而天理只有一个,还有什么可思虑的呢?天理原本是寂然不动,原本是感而遂通的,学者用功,即使是千思万虑,也只是想着如何恢复他本来的体用罢了,并非要用私意去安排思考出来。因此,明道先生说:“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若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就是叫作自私弄智了。而“何思何虑”正是为学的功夫,就圣人而言,自然能做到“何思何虑”;就普通求之人而言,这个功夫需要勉力而为。但程颐先生却把“何思何虑”当成用功成效,所以他才认为讲得太早。紧接着他又说“却好用功”,这说明,他自己也觉察到前面的话还没能表达透彻。濂溪先生'主静’的说法也正是这个意思。依道通所说的来看,你已经有了一定见地,然而还没有做到合二为一。
来信写道:“凡是学者一开始知道要做功夫的时候,就应该认识何为圣人气象。把圣人气象当成具体标准,真切实际地去照着做,才不会有差错,这才是作圣的功夫,不知是否如此?”
“先认圣人气象”,过去曾有人这么说过。然而这个说法也欠思考。圣人的气象是圣自己的,我又能从何处认识到呢?若不从自己的良知上真切体悟认识,那就像用没有秤星秤去称轻重,用未打磨的铜镜去照美丑,正所谓“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圣人的象哪里能认识到呢?要知道,自己的良知本来与圣人没有区别,如果能清楚地体悟认识自的良知,那么,圣人的气象就不在圣人那里,而在我自己这里了。程子(注:程颐)先生曾经这样说:“看着尧的样子,学习他的行事方式,却没有他那么聪明睿智,哪里做到跟他一样,行动、容貌都能合于礼呢?”他还说:“心能够与道相通,然后才能明辦是非。”现在道通你且说说,与道从何处相通?聪明睿智又从何处而来?
来信写道:“关于事上磨炼。在一日之内,无论有事还是无事,只需专心致志培养心之本体。若是遇到事情影响,或是自己有所感触,既然心上都能觉察到,那怎么能认为是'无事’呢?但根据事情去专心思考一会儿,大体觉得事情理当如此,于是就能把它当作无事一般对待,只是尽自己的心而已。尽管如此,为何还有事情处理得有对与不对的情况呢?还有,有时事情很多,需要一件一件地处理,却常常因能力不足,陷入事情当中,虽竭力支撑,但精神已觉衰弱。遇到这种情况,未免要退下来深入反省,宁可先不了事,也不可不对心之本体加以培养,这样做正确吗?”
以上所说的功夫,就道通境界而言,也只能做到这样,但是未免还有出入。凡人为学,终身只是做这一件事。自少到老,从早到晚,不管有事无事,也只是做这一件事,正所谓“必有事焉”。如果说:“宁可先不了事,也不可不对心之本体加以培养”,那么还是把它们当成两件事了。孟子说“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情一来,只是尽我心中的良知来应对它,这就是所谓“忠恕违道不远”。至于处理事情会有善与不善,以及遇到事情会陷入困顿、无序的问题,都是由于被毁誉得失的心所牵制,不能切实去做致良知功夫的缘故。若能切实去致良知,就会现,平日以为做得善的不一定是真的善,而那些不善的,恐怕正是受到毁誉得失的牵制,而自损良知的表现吧。
来信写道:“有关'致知’的学问,春天的时候再次承蒙教诲,已经很明白如何用力了。相比从前用功,我觉得现在尤为简易。然而我认为,对初学的人讲'致知’,还须加上'格物’的内容,让他们明白从何处着手。本来'致知’'格物’功夫应该一并来用,但是初学的人不知功夫的下手处,还是要先给他们讲'格物’,然后才会明白'致知’等等。”
“格物”是“致知”的功夫,明白了“致知”就已经明白了“格物”。如果不明白“格物”,那么“致知”的功夫也未曾明白。最近,有一封写给友人的书信,我详细地谈到了这个问题,现在也把它寄给你,认真读完之后,你自然就会明白。
来信写道:“现在为朱晦庵、陆象山二位先生的学说进行争辩的现象依然存在。我经常与朋友们说起,不明已经很久,完全不必枉费心力地争辩朱、陆的学说谁对谁错。我只是根据先生您讲的'立志’两字去点拨人。如果这个人真能辨明他的志向,决心要知晓正道的学说,那么他已经基本上明白了。即使不去参与朱、陆学问的辩论,他也能自然明白是非对错。我曾发现,朋友之中有人听到批评指责您的言论就十分愤慨。过去朱晦庵与陆象山两位先生之所以给后世留下众多争议,说明他们的功夫还不够纯熟,其中明显有动气的问题,而明道。先生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他与吴涉礼谈论介甫(注:王安石,字介甫)的学问主张时说:"请把我的看法全都转达介甫,如果不有益于他,也必有益于我也。’ 这种气度是何等从容!我曾到先生您写给别人的信中也引用了这句话。我希望朋友们能如此。您认为怎样?”
这一番议论非常正确。希望道通你能遍告所有志同道合的人,各人只管论自己是非,莫论朱、陆的是非。用言论毁谤人,这种毁谤还算是浅的。若自己不能身体力行,只是当成口耳之学,夸夸其谈,虚度光阴,这是在用自己的行为来毁谤圣学,这种毁谤就非常严重了。在天下那些议论我的言论,如果从中能获得有益之处,就都是对我的砥砺磨炼。对我而言,不过是警示反省,提升德行的机会而已。古人说“攻吾之短者是吾师”,对于老师,又怎能去厌恶呢?
来信写道:“有人就程子的一段话'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便已不是性’,
请教朱晦庵先生:'为什么不容说?又为什么不是性?’朱晦庵先生这样回答:'不容说者,未有性之可言。不是性者,已不能无气质之杂矣。’我对二位先生的话没有懂,每逢看书读到此处,便会感到迷惑。特向您请教。”
告于曾说“生之谓性”,他说的“生”字就是“气”字,就相当于说“气”就是“性”,“生之谓性”等于“气即是性”。然而,“人生而静,天之性也”,天之性是不容说的,要是像告子那样理解,一说“气即是性”时,已经是落到一边,不再是性的本原了。孟子讲的“性善”,是就本原而言的。但是,性善的发端又只有通过“气”才能见到。若无“气”也就无法见到“性”。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就是所谓的“气”。程子讲“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这也是因为学者各自落到了一边,所以程子只得如此来讲。若能明白见到自性,那么,气即性,性即气,原本就没有性、气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