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将往何处——解读王绩《野望》
人生何处是归途,纷纷扰扰几时休,如说何时兵戈止,苍天一笑众生痴。
每个人,从出生的那刻起,就踏上一条不归路。生命体不同,人生路也不一。去往哪里,该怎么走,怕是我们毕生思考的问题。爱因斯坦在著名的演讲《我的信念》中说:“我们在世上的处境似乎很奇怪。我们都不是自愿来的,也未受邀作短暂的停留,更不知道为何而来,要去哪儿。”
美国南加州大学哲学教授魏乐德((Dallas Willard)说:“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将带领我们回到真正的心灵家乡,另一条则通向绝对的虚无与空洞。”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及时寻乐,活在当下的大有人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悟透人生,摒弃世俗的也不在少数。“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更多的人面对人生的选择是迷茫困惑,彷徨无依。以《野望》为例:
野望
作者:王绩 (唐)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是初唐诗人,出身官宦世家,仰慕陶渊明,曾三仕三隐。贞观年间,因疾弃官,隐居于东皋(现在的山西万荣),自名“东皋子”。好酒,好琴,善诗文。他的诗文简单朴素,清新自然但意境浑厚。《野望》是其代表作。
唐律讲究“起承转合”,首联起笔交代了时间、地点和作者的心情。“望”字统领全诗,为何望?望什么?令读者生疑。“薄暮”二字开篇定调,给全文笼上一层淡淡的哀愁,下句直抒胸臆,“我徘徊着不知该归依何处”,令人怅然。远远望去,所有的树都披上了枯黄的秋色,每一座山都涂上落日的光芒。颔联承接首联的“望”,诗人望见静态的山与树虽没有春夏的蓬勃生机,没有白天的灿烂明媚,但因为秋色的柔美和夕阳的温和,也给人以安适、静谧之感。目光回转,看见近处,放牧的人驱赶着牛群陆续返回,猎人骑着骏马带着猎物归来。他们都满载而归,他们都有家可回。徘徊在路口,看着人来了人近了,看着人近了又远去了,细细望去,这一个村落的人竟然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那一刻,诗人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陌生感击倒。
我已远离了官场仕途,远离了俗世烟火,步步后退,归隐到家乡,渴望过上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可这里的生活为何让我依然彷徨!
我已追随着自己的内心,把东皋当作自己最后的归宿,甚至以“东皋子”自名,渴望让心灵栖息。可这里的一切为何让我如此陌生!
人们把落日摘下,挂在窗前,成一盏灯。这灯,是无言的呼唤,呼唤着每一个游子每一个忙碌的人回家歇息。这灯,是温暖的象征,象征着我们终有所依。可是我生命的这盏灯我心灵的栖息地,究竟在哪里?“相顾无相识”,原来我以为的“故乡”依然是他乡!
诗人在渐渐逼近的黑暗里孤独苦闷,在生命的黑暗里无处可逃,只能痛苦地长啸高歌,缅怀先贤聊以自慰。
黄昏时将往何处?与王绩同苦的人并不少:
崔颢面对黄鹤楼飘飘荡荡的白云与明丽繁茂的草树时,思乡之情蔓延开: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马致远与西风瘦马为伴,看到沿途人家傍晚飘来的炊烟时,孤寂之情油然起: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崔颢是有家难回,马致远是无家可回。王绩要寻找的,是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虽然弃官隐居,但据史书记载,王绩家有良田十多顷,物质生活充盈,用他自己的话说,“酒瓮多于步兵,黍田广于彭泽”,可惜这类东西对王绩都算多余。他渴望脱离桎梏,完全融入自然,甚至像“伯夷和叔齐”一样彻底做一个野人,采食野菜。可是王绩也明白,这样的生活终究不现实。所以他日日以酒为乐,抚琴助兴,他的诗作多有赞美嵇康、阮籍和陶潜,嘲讽周、孔礼教,以抒怀才不遇之苦闷。比如这首《秋夜喜遇王处士》: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
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
黄昏时将往何处,王绩或许在放声高歌后醉倒在自己的诗稿中。我们,却还在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