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这就是三危山

2018-07-31 本文已影响730人行吟斯基

嗨，这就是三危山

敦煌城南，一堆狰狞的黑石头，那就是三危山。

过瓜州，西行，一列奇崛黑岩峭立南边，取代了河西走廊看不尽的祁连山，一直塞到你眼皮底下。哈，这是大山的沙盘——山型俱肖，但缩小了几十倍。如果去柳园，停车，登临一个石山头，十分钟足矣。但奇的是，一大片一大堆黑黝黝连续不断，愈近敦煌，愈显悠远高峻。至沙州城，则成南天一线绵绵峰峦，苍青，黑硬，蔚成莫高窟宕泉峡之上的大景观——三危山。

嗨，这就是三危山

很多年了，我望着这一列峻峭的黑岩，从无登临意。这是不可登之山，草木绝迹，飞鸟不至，坚硬干枯，嵯峨乖张，想一想都荒冷。自小生于戈壁滩，我心里装着太多荒凉，我只向往林木蓊郁溪流旖旎之山。

但这个荒山，大大有名，且享有大名远早于莫高窟。

《尚书》里有它，《山海经》里有它，连陶渊明这等牛人的诗里，也有三危山的一首。那时候，沧桑啊——那时候，还没有莫高窟呢。这就厉害了。

且听我一一道来。

佶屈古奥的大典《尚书》中，把三危山放在显赫的《舜典》之中：“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中华史开端，舜祖禹爷要以中原为家，宾服四方，就把刺儿头们打发到四下的边远地带去受罪。咱们的天朝中心骄傲心理，从这一段记载看，古已有之。这一段子还有层意思：中国正统，而四夷，天生带罪。别忘了，血统论也是传统文化之精髓。自尊自大，鄙夷周边，这个说话腔调，咱们有祖传。

我看戈壁远处的三危，又生一思：舜禹为王，就是要让桀骜不驯的三苗往不毛的三危石头堆里逃窜，叫他们永不为叛，难生反心。怪不得，三危山看上去，这般冷僻。

嗨，这就是三危山

《山海经》的“西山经”写到此山，立刻奇幻瑰丽：“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因此我喜欢这部书的作者，胡说八道，海聊神侃，却又娓娓动听，引人变成想要走遍四海的穆天子，赶一辆八骏马车，飘若神仙。再细看，这些花里胡梢的记载，却处处与今日卫星地图，若合符节。所以我坚信，那堆黑石头里，住着三青鸟，长得正似拉丁美洲的金刚鹦鹉，绚丽动人，浑身都是故事。

陶渊明显然跟我一样，被《山海经》迷住了，连写了五首读后感，其中一首，给了三危山：“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我欲因此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须，唯酒与长年。”他想让三青鸟回此山时捎他的话给王母娘娘：让我长寿，让我多喝点酒。五柳先生这个人，俗得真醇可爱。

这么奇特的中华名山，又放在家门口，四五十年了，我却缘悭一登。一个呢，生活在远方，三山五岳，千万里外遥遥招手，诱惑力很大。比方说，据我所知，阿克塞敦煌酒泉，上过华山，泰山，黄山的人，不计其数，可他们中有几个人真正上过祁连山的一个山头呢？另一个呢，是这三危山，太荒凉，一眼望去，除了黑石头疙瘩，就是青石头疙瘩。我偶尔会迷恋《山海经》一阵子，可想象和实际生活，在我脑子里泾渭分明。所以，这么多年了，我没想过要去三危山。

我弟弟霍东是个行动派，说走就走，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载着我和妈妈开车盘进了三危山的峡谷。一路上他和弟媳一直说上一次怎么样，上上一次怎么样。还说有一回爬到了莫高窟上端三危险处，下不来了。哈，他们一块儿都爬了好多回了。

嗨，这就是三危山

峡谷很窄，这条勉强修成的路，也是十几二十年前有名的敦煌黄老大投资兴建。

远看的狰狞黑石头，到了跟前，更加粗粝铁硬。黑色，黄褐色，苍青，各色石头，杂乱无章交叠在一起，峥嵘扭曲，犬牙错置，支离破碎。小时候阿克塞山坡上还有几座大跃进时炼钢铁的废窑，那些烧剩的焦炭与铁融结而成的怪物，就是这种样子。有时候感冒了，咽喉肿了，妈妈会取用一两块，用姜水红糖熬了，给我们喝，颇具疗效。让我们自己去捡的时候，妈妈说：去捡几块狼炭来。后来我在相关的书上查阅，说大跃进炼出来的这个东西，叫烧结铁，不能造军舰，连打一把锄头都不可能。狼炭，这个名字取得真好，那黑乎乎张牙舞爪却又面目模糊到一块儿死沉死沉的石头，真是吃人恶狼化身成为一块焦炭的模样。现在你抬头看三危山的山坡上，真好像一大堆狼炭硬生生挤压在一起，堆叠成山，草木无存。

嗨，这就是三危山

到了最上面的老君堂，我们登上了几个山头，乱石参差，黑岩棱嶒，不知是什么神奇力量，让这么多扭七歪八、互不相干却又锋利尖峭的焦黑岩石汇聚叠压到了一起，勾连成山脉。

嗨，这就是三危山

刚进山的时候，也有一两处的石头让人取了名字，有一块就叫三青鸟。与我的想象差别太大了。你要说它是一头瞎眼断翅头脑歪斜的百岁老雕，我会凭着读了《神雕侠侣》当中杨过遇见的那头大雕的印象，勉强表示认可。看着四下里铁桶一般包围着我们、令人窒息绝望的悬崖峭壁，绝没有黄山华山泰山庐山那样陡峭伟岸、神奇壮丽的绝壁危岩。我想，舜帝和大禹真是算计的周到，一定要把不听话的硬骨头三苗赶到这个乱石岗子里，他们才会放心。还有呢，名山大川的景象被我们接纳，喜欢，欣赏，崇拜，多半还是因为，那些中华名山，已经被千百年来的中原画家们描述了无数遍，它们的形象，它们的岩石的样子，已经变成了我们熟悉不过的意象，挂进了我们的画框，塞满了我们的画册，驯服了我们的眼睛。或者说，唐诗宋词，山水小品，水墨丹青，马牙皲，斧劈皲，米家点，这些中华文化的公式套路，已经将那些本来像野马一样桀骜不驯的名山大川变成了人工家养的小绵羊小白鸽，让我们一看就觉得妥帖。这样一看，我们河西走廊的山水，祁连山，焉支山，我去过的昌马峡谷，赤金峡，都有类似于三危山这样奇崛突兀的石头疙瘩，你那些用惯了的写山摹水的形容词和成语，你那些张口就来的典故和俗套，用来给这样的乱石怪岩命名，就会让我感到狼筋接到狗腿上，牵强附会，胡拉八扯。

嗨，这就是三危山

从这个意义上看，三危山是地地道道的野山，荒山，不是家养的。是被汉武帝捕获以前的渥洼池天马，而不是老死于槽枥之间的拉车瘦驴。这个梗着脖子横着眼眉的地界儿，陈词滥调还没有进来，像我这样的酸腐文人，一脚踏入，就会觉得不适，有种窒息感。

嗨，这就是三危山

再往里走一走，山头更高，峡谷更深。这几十年来，人们还是把很多宗教景观搬运到这里，庙宇道观，菩萨老君，彩色幡旗，在更深更高的沟里，一弯一绕，比比皆是。有一尊贴金的观音三四十米，隔一座山头也能看得见。我不懂宗教，敬畏的心有一些，可对这些乱石岗子里边儿的这些俗常景观，没有观赏的兴趣。何况，这些当代人造的庙宇，难有北魏盛唐人们开阖酣畅的艺术手笔：石碑文辞粗陋，造像流俗泛滥，壁画如同粘贴。在这种独特的地方造庙筑观，也许是好的，但，该向莫高窟学些精粹。

像我前面说的，三危山的野气蛮象，似乎很难与人们的佛道喜好搭界。三危山似乎还没有拥抱烟火气。如果可以想象，当年不服尧舜禹管制的三苗人，大概就是三危乱石这个长相，凶悍，强蛮，坚硬，自由放纵到了听不懂一句四书五经。

嗨，这就是三危山

车子到观音井，庙宇更多。哇，这么多野生胡杨，红柳，笼成了一片青葱的天地。地上芳草萋萋，胡杨斜卧横躺，枝叶披纷，婆娑可爱。人们用原木简单搭成长椅，你一看就想坐一下。

嗨，这就是三危山

更可爱的东西出现了——嘎拉鸡！一只只，两只，一群，一对老的带一群小的，满地跑。哇呀，几十只几十只的嘎啦鸡，漫过山坡，嘎拉嘎拉叫着，往山色跟它们毛色几乎一样的山岩上爬。

再看，原来地上有人们撒的玉米粒儿。看出来了，野鸡们边跑边回头，不很紧张。这让小时候偶尔见一两只嘎拉鸡的我们大开眼界。那时候一见就追，可野鸡呢，紧忙几步跑到高处，一掉身子，扑愣愣飞起来，望尘莫及。这儿的嘎拉鸡，可以爬上任意一个岩缝躲起来，不飞。再看，山上石头洞洞多得很，随便躲。

嗨，这就是三危山

我们站在山坡上，左看一群跑过，右惊一滩跑出。再过一会儿，一片寂静，然后山上一串嘎拉，嘎啦，嘎拉，前后左右都鸣叫起来。

嗨，这就是三危山

人们给观音井盖了亭子，井挺深，一次顶多打少半桶水上来，清冽倍常，喝来爽神，连妈妈也大口喝了不少。荒僻干旱如此，这么高的山峡里，居然有清澈甘泉，奇迹。怪不得有那么粗壮自在的胡杨长成一片。而我们喝井水的时候，嘎拉鸡叫得更响。

嗨，这就是三危山

爬上一个峰顶，四边嵯峨崇岭，上下狞厉蛮石，满目都是疙里疙瘩的焦黑褐黄的峭利乱岩。山顶似乎处处相通，除了佛龛小庙，好多石垒小塔。更高更远的岗顶，也有了小亭子。人们似乎还在下边的沟壑中修路。山上修道参拜之人，似已长年居住。而下边沟岔中，人们聚水成坝，清水一坨，在干硬的砺石中，格外柔美可亲。有一处小水库无水，却长了两亩大小一块林子，毛柳，红柳，芦苇，绿茵茵，红艳艳。凡沟底，必有野禾杂柴，小黄花明丽娇美。蹲倒望一回，风起，庙檐铁马叮咚，顿有出尘之思，油然而生。

三危山，已不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