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内心的轮回机制(武志红)
个人的内心,被家族、社会乃至文化所塑造。可以说,个人的内心,就像是家族系统、社会系统与历史文化的投影。
但反过来也可以说,历史文化、社会系统和家族系统,也是个人内心向外的投影。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了“集体无意识”一词,意思是,一个集体的经典特征,也会扎根于这个集体里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所以,如果能深入到一个人内心深处,也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心中,也藏着祖先们共同的意识。
我们的社会与家族系统,有很多特点,这些都引发了我的思考,不断地在问为什么。譬如:为什么要集体主义?为什么孝道压倒一切?为什么都喜欢孩子听话?为什么应试教育体系的压力越来越大,所有人都疯了一样地在乎成绩……
我先是做过5年的电话心理热线,接着主持过《广州日报》的心理专栏,听了数以万计的故事,也算是读了不少书,但在
这个思考中,起到关键作用的,是两点:
一、 从2007年开始的心理咨询。到2016年,我有过近300位来访者,其中几十位成为我持续多年的长程个案,和他们的超深度咨询,让我看到了一个非常有深度和广度的国人心理。
二、 锲而不舍的自我认识。我会写日记,自我解梦,对自己的任何一个困惑都不会逃开,而总是要去认识它。从2014年,还有了我自己稳定的心理咨询师。
2012年前,我一直纳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成为一个中国式好人,虽然口碑还可,但我感觉到,我是自我压缩的。到了2012年6月,通过梦,我开始看到,自己心中住着一个魔鬼。那时才第一次体验到,我之所以是好人,是为了防御自己内心的坏。
由此,对自己的认识可以说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弗洛伊德说,攻击性和性是人类的两大动力,温尼科特则说,攻击性即生命力。但过去,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理论,而现在,我才真正从体验上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之后的自我认识,就像是跳入了深渊。你注视着深渊,深渊也注视着你。但当真发现,深渊中有些什么时,对深渊的恐惧,就减轻了很多。然后发现,深渊中藏着资源,黑暗就是力量。
咨询工作,就是和来访者一起去深入他们的内心;自我分析,和为自己找心理医生,就是去深入自己的内心。我的确觉得,这两个工作中,我碰触到了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或者说,中国人的集体之心。
上一篇《中国家庭的外部轮回机制》,是从外部写中国人的国民性的,它还带着旁观味儿和批评味儿,但深入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之后,这种味道就都没有了。
巨婴的概念没形成时,我一旦写关于孝道的文字,就有遏制不住的愤怒,当巨婴概念形成后,愤怒化解了很多。孝道只是一个解决办法,它还是发端于我们的集体之心。我们的集体之心,会形成一套系统,一环扣一环,后一环是为了解决前一环的问题,而轮回也由此而生。轮回并不能直接去切断,但可以通过深入觉知集体之心,而松动它。
以上这些话语,都有些大而无当,先讲讲故事吧。
做了9年的心理咨询了,最深刻的一次体验,是和一个宅男做视频咨询中发生的。
当时是下午,他在一家宾馆,虽是白天,但他拉着窗帘,开着灯。咨询谈到了他的性爱经验,谈着谈着,他的身体出现了抽动和厉害的打嗝。过去咨询中谈到性时,他也出现过类似症状,而每一次,他的自由联想都显示,这是阉割焦虑的表达。所谓阉割焦虑,是弗洛伊德发明的术语,即每个男孩都想和爸爸抢夺妈妈,由此担心被爸爸阉割。
虽然每次出现这一症状,都有同样的联想,而且这个解释也很靠谱,但我做咨询的一个原则是,每当出现一个很强的能量时,都把它当作全新的对待,把过去的解释都放下,并沉入这份能量中,看看会发生什么。
和这位宅男的咨询已持续三年了,所以他知道我们咨询的一些方法,于是自然而然地,让自己安静下来,去体会这份能量。同时,我也放松而又专注地在视频的另一端陪着他,并有意保持着身体感官的开放。
这种状态持续了三五分钟后,突然间,一股很强的能量袭来,我出现了幻觉——我变身了。我变成一个比我大两号、纯黑的、狰狞的魔鬼,这个魔鬼似乎有无限的力量,但它是安静的,如同死物,也像是活的,似乎无意展现它的力量。
就在我出现变身幻觉的同时,他被吓坏了,问我:武老师,你怎么了!武老师,你怎么了!
我猜,我们之间可能出现了荣格说的“共时性”,即我变身了,而他可能也出现了幻觉,看到我变身了。于是,我对他说:
没事,这是幻觉,你这样看着就好。
咨询中,会出现各种各样极其有张力的时刻,这时的关键就在于,来访者和心理咨询师的咨询关系质量如何,是否够牢靠,能够彼此信任,并能承受那些极其有张力的时刻。我和这位宅男的咨询,进行三年了,已建立了很深的信任,所以能兜得住这一次特别体验中的能量。
听我这么说,他也就安静地看着我。又过了三五分钟,这份能量过去了,我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他说,他看到我变身了,变成了一个狰狞的魔鬼,比我的体形大一些。他对这个魔鬼形象的描述,和我体验的,是一致的。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
用荣格的术语来讲,这叫“共时性”。用精神分析的术语讲,这叫投射性认同:来访者将他内心的一些东西投射出去,而心理咨询师认同了它。
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而这位来访者很怕鬼,有时会想象,有各种各样的鬼在他身边出现。所以,这像是他内心的一些东西,投射到了我身上,而我认同了。
不过,在我的直觉中,我深切觉得,它也像是我自己的东西。这次咨询结束后,我想到,在很多故事中,也有类似的东西。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案例是,一位女子,她小时候多次做一个梦:一间超大的房子里,有一航母大的苍蝇,而她躺在地
毯下将自己紧紧裹住,那苍蝇像模型,又像活物,站在她身上,盯着她的头,她一动都不敢动,觉得一动,苍蝇就会咬下她的头。
这位女子梦中的苍蝇,纯黑、散发着金属光泽,像模型,又像活物……这些特征,都像前面我体验到的那个黑色狰狞的魔鬼。
这个梦,是她婴儿时体验的表达。房间外面,其实有人,是妈妈和姥姥,她们在说话,而姥姥是专门过来照顾她的。
超大的房子,来自婴儿对事物的感知,婴儿的时空感还没有很好地建立,会根据自己的感觉夸大空间感。
并且,和无数中国孩子一样,婴儿时,她长时间在孤独中,生理和情感需求不能及时满足,也缺乏保护,这让婴儿备感无助。因为,没有妈妈或其他抚养者的帮助,早期婴儿基本什么都做不了,这使他们很容易陷入可怕的无助中。无助,即他的需求满足不了,他对周围事物也丝毫没有影响力。
本是自己无助,但婴儿会将自己动弹不得以及对无助的愤怒,投射成有可怕的东西在镇压他,让他动弹不得。
这位来访者在婴儿时,会有很多事让她无助,吃喝拉撒睡的事她自己都搞不定,外界又有事物侵扰她,可能有一只苍蝇曾不断骚扰她,而她对苍蝇无能为力,最终种种无力的感觉,集中体现到对待苍蝇这个活物上,就好像苍蝇是个巨大无比的恶魔,所有无助都是它攻击婴儿导致的。
黑色的、狰狞的、如死物又如同活物、散发着无穷力量的……这其实就是死神吧。无论是我和宅男看到的魔鬼,还是这位女子的苍蝇意象,直观上都很像是死神。很多学者说,东方文化,是死亡崇拜文化。所谓死亡或死神崇拜,就是我们对扎根于
我们潜意识深处的这些狰狞死神的畏惧与崇拜吧。
当然,无助感不会只是我们的专利,各种文化都可能有死神。譬如美国人的小说《大鱼》中,一条狗守在镇子上,谁想离开,狗说了算,它若反对,就咬下你一根手指。这只狗的意象,在我看来,和我这位女性来访者的苍蝇意象是一回事,它们的作用,都是禁止。《大鱼》中的狗禁止你离开镇子,而这只苍蝇,则是禁止这位来访者的任何动弹,她一动,苍蝇就会将她的头颅一口咬下。
我觉得这个苍蝇的梦,如一个极佳的寓言,刻画了中国家庭、社会与历史文化的现实。控制性或者说禁止性的家长、老师、老板、伴侣乃至权力体系,其实都是这样的苍蝇,盯着你,让你不能自由动弹,如果想自由伸展手脚,就会担心被惩罚。
甚至可以说,整个中国外部世界,对个体而言,就是一个不断嗡嗡响的巨大苍蝇,不间断地盯着每一个体的个人意志,说这不行那也不行,而无数人都感觉到,若用自己的个性来行事,即会被啄死。
类似苍蝇这样的东西紧紧盯着我们,我们一动都不敢动,除非该魔鬼发出指令,告诉你该如何动。这种感觉,该是无数国人在家中、学校里、工作中乃至社会体系中的共同体验吧。
西方很多文艺作品也在刻画这个,小说《1984》中的老大哥,以及《魔戒》中的魔眼,都是这么一个东西。
在我的微博上,也总是听到有人或善意或敌意地说,你的专业是心理学,你就在这个领域说话得了,其他领域你别插足。这种评论是让我最不舒服的,因为不管看似善意还是恶意,都在试图限制我的手脚。
围绕着苍蝇这一意象,会分出两类极端的人。一类是被苍蝇击败的人,一直活在一动都不能动的感觉中,任何规则都能束缚住他;一类是绝对抗争的人,不接受任何规则的限制。这两类人还总走在一起,特别是用爱情这种极端方式,为的是学习和解。
现在,国家在倡导创造力,因为创造力才是GDP之本,但创造力只能来自于自由,自由可让活力自然流动,那时,手脚的随意伸展都可以有创造力,而当活在不能动弹的感觉中时,就别说什么创造力了。
中国的儒家传统以及社会权力体系,都是过度限制性的,所以我们也一直缺创造力。但我们又是文明化的、超勤奋的,所以我们一直都有很好的模仿力。
但恢复创造力也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因这是人的天性,只要放开人的手脚就可以了。韩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虽然在家庭、文化上还有很多压制性的东西,但整个社会呈开放态,所以他们的创造力就出来了。
至少,先灭掉自己心中的那只苍蝇吧。如果仅仅是从咨询中的两个发现就做出这么大的推论,那我就真有过度演绎的嫌疑了。但其实,是有太多类似的发现让我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整体意识。
我发展了一个“镜像自我对话”练习:
闭上眼睛,安静下来,想象你穿过一段楼梯,楼梯尽头,是一扇门,打开这扇门,你会进入一栋房子,先是进入一个厅,而后你会看到一个小一些的门,打开门,你会进入一个小房间,而面对着你的,是一面镜子。那么,从镜子里,你看到了什么?
练习中,接受自然而然出现的画面与感觉,不要做任何修改。
看着镜子里的事物,你有什么感觉和情绪情感?
想象中,你进入镜子,成为镜子里的事物,那么,作为这个镜像,你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和情绪情感?看着镜子外的那个人,你想对他说点什么?
这个练习,大多数人有恐惧感,而在镜子中,也很容易看到可怕事物,譬如鬼、恶魔、野兽、骷髅、充满恨意的自己,等等。
为什么会这样?镜子里的事物是什么东西?在我的理解里,那其实就是我们不曾被看到的生命力。温尼科特和弗洛伊德都说,攻击性即生命力,温尼科特尤其认为,攻击性比性欲更原始。
我喜欢形容说,带着攻击性的生命力,要伸展自己,如果在伸展中,得到了满足和回应,它就会被祝福,成为生的能量,如热情;如果没被满足,而是被拒绝或忽略,它就会被诅咒,成为死的能量,如破坏欲与恨意。
由此可以说,所谓的死亡能量和生的能量,其实是一回事,其区别仅仅是是否被看到。
美国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说,一个完整的生命即是一个英雄之旅,完成了这个旅程的人,最后会发现,外部世界的善与恶,和自己内心的善与恶,是一回事。
我则认为,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本是一个孤独的能量体,它需要在关系中借助镜子,照亮自己,当这个能量体彻底被照亮后,开悟就发生了。在言语上谈论死亡能量和生的能量是一回事,但真的要将它活出来,实实在在体证到,很不易。
但至少我们可以先在头脑里知道,能量本身,并不可怕。那些可怕之物,只是没被看到。青蛙只要公主的一个吻,就可以变成王子,就是这个隐喻。
能量在关系中的展现,就是关系中的张力。有时候,关系实在太紧张了,以至于简直不能兜住了,而无数关系,会有断裂的时刻。
中国式的关系,特别难处,原因在于,我们都是巨婴。
据说,佛陀一出生,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精神分析则发现,其实每个婴儿一出生,都是这种感觉,都觉得自己是神,一发出念头,整个世界就会按照自己意愿运转。心理学家科胡特,将这一原始心理称为全能自恋,心理学家克莱因,则将它称为全能感。
全能自恋这个概念,以及科胡特的自体心理学,在解读中国人的种种经典现象时,是最贴切的。
全能自恋最基本的演化是:当顺心时,我就觉得自己如同神;当不顺时,神就变成了魔,而生出简直想摧毁世界的破坏欲来;神和魔的感觉都很可怕,于是自我要把它们压制住。
我因此想到,弗洛伊德说的本我、超我和自我,放到中国人这里,它的准确表达就变成:全能自恋性的本我、绝对禁止的超我和软塌塌的自我。
即,这股能量,对自己时,是全能自恋性的,想为所欲为,对别人时,是绝对禁止性的——你必须按照我的意志来,我禁止你有任何自由意志。这样的本我和超我太极端了,自我很难做协调,于是自我变得软塌塌的了。
一次,在一个深度催眠中,我有了一个意象出来: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龙,它的鳞甲充满了整个宇宙,自称万兽之首……
从这个催眠中出来后,我很震惊,或许,我深入碰触了藏在我心中的集体无意识,而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中最深刻的一个东西,就是龙的意象。
龙,即是神,是兽,是魔,它的基本特征是无所不能、为所欲为。
西方的无数作品,也有龙,如《魔戒》和《霍比特人》中的龙,让我印象深刻。
我认为,东西方的龙,其实描绘了同一个东西——带着全能自恋感的原始自我。它还没有被驯服成人,同时也没有彻底堕落成魔。
只不过,我们的文化中,这条龙,就是天子,是主体;西方文化中,还有耶稣,他是主体。带着全能自恋感的龙,可以演化成皇帝——整个国家都必须按照他的来,譬如朱元璋非常费心地规定了三教九流该怎么生活;也可以演化成大母神——整个家庭都得按照她的来,譬如怎么使用刀叉、牙膏和冲水马桶等。
我们都是龙,而龙都在追求全能感。全能感一旦被破坏,就会生出毁灭整个世界的破坏欲。所以我们的历史一再这样轮回。那些破坏王们,如黄巢、张献忠和洪秀全,都是全能感被破坏后,变身为魔王的。
都是龙,都追求全能感,一旦受挫就生出破坏欲,这就是巨婴们的集体可怕之处。必须要限制这一点,所以我们的社会系
统,有意无意地,压制所有人的活力,于是,就变成了绝对禁止性的超我系统,而紫禁城,就成了一个经典的象征性存在。
儒家之所以能成为我们的主流文化,它的合理之处就在于此。全能自恋的能量太强了,所以要设计一套非常烦琐的体系,来压制它。并且,必须将所有的龙们,都统一到一个思想中。因为,如果思想不统一,就容易出现你死我活的分裂与斗争。
动不动就要争个你死我活,不知妥协为何物,不只大老粗们如此,文化人也一样,譬如明朝的东林党人,这种味儿就太强烈了,以至于很多人感慨,明朝毁于了党争。
如果你被这一套文化洗脑了,就会变成一个顺民,即我说的中国式好人。你会变得安静、被动、顺从,并会感觉到深深的自我压制。
你甚至认为,这就是真理,就是对的活法!
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创造中国历史的,却常常是一个流氓,一条带着全能感的“龙”。但这条“龙”,必须得有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文人即军师辅佐。
在普通的社会层面,也常常是,带着点流氓气,或者说全能感的中国人,容易获得好的社会经济地位。
流氓常常不读书,如项羽、刘邦与刘备,因为书代表的文化体系,被儒家渗透得太厉害,如果一直读,就读傻了。至少,活力就难以出来了。至于那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军师们,他们多是以儒家为皮囊,而内核则是道家。如果只是儒生,常常勇气可嘉,但是误国。
也就是说,以儒家为主流的文化体系,在减轻了“龙”们的破坏力时,也将其生的能量一并给压制了。
那么,该怎么办?爱,就是答案!
爱是什么?爱是回应,是看见,是链接。作为一个能量体,我们犹如一个章鱼,会不断伸出自己的触角,如果这个能量的触角被接住,它就得到了祝福,而会变成生的能量。
如果没被看见,而是被拒绝与忽略,那么它就会变成黑色的、破坏性的、死的能量。如果一个人整体上觉得自己是被拒绝被忽略的,那么不管他外在看上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内心,或者说真自我,都充满了破坏欲。我看到的那个纯黑的、散
发着金属光泽的、狰狞的魔鬼是这个东西,那位女性来访者梦见的如航母一样大的苍蝇是这个东西,我们常梦到的恶魔或充满攻击性的形象也是这么回事。
现代社会,爱情和爱,都成了主流,让我们认为,生命就该如此。但其实我们本来并不讲爱情,爱情是一个舶来品;我们本来也不太讲爱,而是讲孝顺,我们固有的很多东西,会将我们切割在一个个孤岛上。
我有太多来访者,和他们的伴侣与孩子说过这样的话:我感觉自己是一个人长大的。
每个如孤岛一样的生命,都想做全能的龙,但如果孤岛能链接在一起,那时龙就会从兽变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