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小小说：李大嗓

李大嗓原来不叫李大嗓，叫李大花。

他在秧歌队里扮拉花。秧歌队里的拉花，是大众角色。但李大花扮演拉花，就是与众不同。

拉花戴的头花，在村里一般采用传统叠法。制作前，先买来五色纸，裁成一分半宽的长条作底，其上是一分三、一分一、九厘、七厘的长条到顶，叠一厘半的等份，两边各剪一刀，正面朝上，上短下长；中间用细铁丝层层拧紧；两边各自收拢，用浆糊粘圆，五层的塔花就算叠成了。

李大花不止这样。他把花层抻出褶子来，抻成绽放的玫瑰。透红一朵，透粉一朵，透黄一朵，透蓝一朵。戴在头上，鲜妍独特，惹眼球，招稀罕。再往“她”的脸上看，五官长得周正，脂粉敷得均匀，下颏尖得圆润。

跟着看的人多起来，李大花扭得就更欢实了。你看他，脚下十字步，手上蝴蝶花。步子稳，一点儿不浮；身子正，一丝儿不歪。正是一副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扮相！早有老太太冲着“她”点头，挑拇指，还不忘跟身边的晚辈唠叨：“这丫头是谁家的？扭得可真好啊！”晚辈有的不说话，有的呵呵一笑，也不搭茬。那眼神，倒是看着李大花扭，跟着李大花走，都憋足了一股花痴劲儿。

李大花的秧歌扭得棒，主要还在腰上。“她”的腰，一步三颤。如同一树花，在风中摆舞；又如一尾鱼，在水中游弋。配上锦簇的拉花、翻飞的彩绸，真似蝶在风中飞，蜓点水波戏。拿捏出来的那劲儿，绝了！

“李大花，他才是拉花中的大拉花！”李大花的哥们儿张茂才激动起来。这也马上惹来敌对派刘青水的反击：“你说得对，李大花，大花心的花！”

张茂才不理他，继续追着李大花，看最俏的蝴蝶迎风摆舞，看最美的晴蜓点水戏波。也看李大花头上的拉花。那是一丛玫瑰，正带刺绽放。不，应该是一丛牡丹，正花中称王！张茂才嘿嘿笑了起来。刘青水在身边不忿，把脸扭到一旁。过一会儿，还是又扭过来，赌着气看李大花扭。

“李大花！”一歇场，刘青水就走到李大花身旁叫道。李大花不应声。

“你嗓门大，连细声说话都不会，装哪门子大家闺秀？”李大花看他一眼，不说话。

过一会儿，刘青水自觉没趣，抽出一枝过滤嘴香烟，递给李大花。当时，香烟还是稀罕物，但李大花没接，摆摆手，仍不言语。

“抽一枝吧？和烟又没仇。”刘青水继续让。李大花凑近他耳根儿，哑声说：“别玩花样儿了，到一边凉快去！”

刘青水急了，扔出一句话：“也就小芬瞎了眼，才把你当宝贝！”

李大花也急了，脸一下子涨红，声雷炸响：“滚！滚远点儿！”刘青水吓一跳，却跑到一边儿笑起来——终于让李大花装不成大家闺秀了，吔！

李大花被气得肚子鼓鼓的，卸下高跷，抹花妆扮，向会首请假，回家去了。

原来这小芬，是李大花的相好。两家都穷，小芬父母就和人家串亲，让小芬远嫁了他乡。小芬为了弟弟小强的婚姻，闹几回，最终还是屈服了。小芬就是李大花的逆鳞，不许碰的。刘青水也喜欢小芬，早就在心里结了李大花的疙瘩。

第二年，会首商量李大花上妆，李大花拒绝了。会上缺拉大衫的，把他排了进去。李大花换了角色，扭起大衫来。还别说，李大花拉大衫也是一把好手，扮相俊俏，身手也利落。竟又赢得个“李大衫”的名号。

李大衫上了年纪，衫也拉不动了。人们都说他嗓门亮，声调足，hold住，劝他当会首他就又抽了马甲，被称作李大嗓。办会的时候，人们尊敬他，都听他的。散会以后，李大嗓歇下来，不免也要回忆一些往事。

要说他嗓门高，其实还是小时候练就的。那时，村里家家有牛，合伙轮流放牧，家有一头牛每月要轮着放管一天牛群。小芬家大人没工夫，放牛的任务就交给了小芬。喊撒牛时，小芬的声音太弱。李大嗓帮他喊。“撒牛来——”极像皮影戏里的开场，韵味十足，声音也打远；“圈牛咧——”李大嗓一声喊，群牛回村，自己回棚圈，从不乱跑。

李大嗓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身上有点疲乏。

“噗——”他提身满吸一口气，又长呼出来。那声音，在李大嗓内心无比嘹亮：“撒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