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烟袋子
她原先是站着立在桌子面前,看我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破旧的那个旱烟袋子和烟杆,她才慢慢坐到椅子上,我看着她快要流出泪的眼睛,递给她一张纸巾。本是失忆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旱烟袋子,她都像回到了过去,眼里开始有了神情。
那时候你的烟布包总是和你那一大串钥匙一同挂在右后侧的裤子上,走起路来叮叮作响,跟在你后面的矮小的我总是以为那里面装着我最喜欢的几毛钱一大把的糖。
每次看见爷爷抽卷烟总会拉着妈妈问:“为什么姥爷不抽这种烟?”,妈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是说,你不如爷爷有钱。我内心听到这句话时,是不舍的。每次随妈妈去看望你,都拉着妈妈到超市卖卷烟的柜台那里,让妈妈给你买一条不便宜的烟。可是,后来我在你办公的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你积攒的所有卷烟,依旧抽旱烟。
你的动作很娴熟,每次跟着你去村子里的学校时,你把给人家放水的开关拧开,坐在学校门口的大石头上,拿出烟锅,从烟布包里拿出旱烟,捻捻攥攥放到烟锅里,再用大拇指压两下,从你穿着的几年不曾换过的老式中山装里摸摸索索掏出火柴,哧啦一声,点着之后不急不忙的放到烟锅里,用嘴抓紧抽两下。等它平稳了,再把火柴放到口袋里。这个时候你从来不抱我,而是让我自己去学校里的教室拿着粉笔自己在黑板上写字玩。
和你之间确实比和爷爷之间生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少见面的缘故,还是因为我小时候肺炎住过院的原因,你在我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常年抽旱烟再给我带来身体上的不适。都说年迈的人认真,可是大人们都说你过于正直。你常年带着一圆形的老花眼眼睛,可是也难以遮挡住你那些正在日渐增长的皱纹。你喜欢二胡和电子琴,喜欢二胡是因为你早些年在艺校当过一段时间二胡老师,喜欢电子琴是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西方乐器渐渐传入东方,你总觉得自己应该接纳。于是学识谱,学弹琴。那些古时候的婚礼,家家户户都喜欢在接新娘的早晨让你跟着敲一路的鼓或者是吹一路的曲子,舅舅说你为了不迟到,一夜没睡好,凌晨三点就坐在火炉旁,抽旱烟抽到天明,等接新娘的人来敲你的门。
妈妈知道了很心疼,你的身体一直硬朗,可就在表姐高三得抑郁症的那个夏天,你的耳朵突然就聋了,不是一点都听不到,而是选择性的失聪了。妈妈带你看了几个医院都迟迟无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年你身边多了争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一年你身边多了医院的难闻的消毒水味道。不知道那一年那些遍地的碎玻璃有没有时时刻刻的扎在你心里,不知道那一年你亲眼看见一个女儿泼妈妈一身热水心里会是怎样的感觉。我只知道那一年,每次见你一面,都会觉得你老的更快了,让我深深刻刻的体会到,原来头发真的是一夜变白的。那一年,你不停的抽旱烟,得了很严重的肺炎,医生很认真的告诉妈妈说你必须戒烟,妈妈和你说你缺说,都是半截身子进土了的人了,还在意那么多干嘛。
你低着头从病房里往外走,我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吃着来看你的人拿的香蕉,发现你的背原来已经很难直起来了。
后来,我升入高中,与你见面的时间越发减少,每次听到你的消息变成了从每个周末和妈妈的电话通讯里。妈妈会在电话里说你这几天心情不好,抽旱烟抽的心脏不好。我知道你想来不善言辞,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妈妈这一点没有随你,而我却随了你。孩子越来越像大人,可老人越来越像孩子。我不知道自己年老了之后会不会像你这样,但我估计我不会去抽旱烟。因为我更贪恋活着,但是我觉得至少有一点我们是相似的,就是我门可能永远都找不到一个很好的方式去与他人交流。
旱烟袋子,那一整套抽旱烟的工具,我自然是知道它的意义。姥姥走的早,活着的时候日子过得很难堪,身为女人,她很狼狈。你们都没能给对方很好的生活,穷苦一生,可是在精神上,你们是相互支持的,这也是当代很多人羡慕不来的。抽旱烟的工具是姥姥在世的时候攒了很长时间的钱,去县里的时候给你买的,那时候,姥姥神志还是清醒的,后来,各种疾病慢慢堆积,精神上的崩塌使得整个家都很难再坚持。可能姥姥走的早对她自身而言是一件好事,没有生活的各种压迫与累赘,她没有等到很年老的时候去世,而是在一个折中的年纪选择离开,后来我看妈妈留下的唯一一张关于她的照片,我都肯定她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以至于妈妈后来提起她来都会落泪。所以你才会一直不舍得丢掉那个快要被烟灰堆满的已经发黑了的烟锅吧。
想必你一定是很爱她的,毕竟这么不善言辞的你能和一个在旧式婚姻里认识的女子生活半辈子,这应该也是你后来渐渐不多言语的原因吧。你总爱在火房里边推着火箱上的推手,边把烟杆放到火上,抽一杆旱烟,侧着头,微微抬起来,眯起眼睛,微微笑。想必这时候你肯定能想起她站在一旁与你嬉笑着做饭的场景。你看,你笑的越来越像个孩子了。
如果将来有一天,在我有生之年,接到你离世的消息,那个时候,我只希望自己离家近一点,能够及时赶回去。
她说完这一些,我都快忘了她是一个失忆病人。这时候,姥爷进来了,从裤子右侧摘下了旱烟袋子,放到她面前,等她再次抬起脸来时,已经哭得像个泪人了。
我不知道为何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