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父女情长难消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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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父女一场,究竟是怎样一种缘分,实难说清。
我和父亲,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已经近两个年头。这期间我和父亲之间达成了默片导演与观众一样的默契,用很少量的无声文字交流。
而我的母亲,我那多情又爱讲话的母亲,总能把我们身隔千里的距离用话填满。如果把我跟母亲这些年的聊天记录写成字,已经能把我从加拿大带到她的身边了。可父亲,很少给到我这些赤诚而亲爱的啰嗦。
既然不能面对面,他便换了种方式,那就是在家庭小群里发些题目骇人的警句。我和双胞胎姐姐年纪都不算小,各有各的奋斗和不易,渐渐看淡父亲莫明攻击的帖子,硬不理会。很快那些袭人的警世恒言就被生活照冲了去。那些照片,萌宠表情包,是天各一方的姊妹俩长情的问候。
-02-
20零1个月以来,我和父亲互不打扰,就算是偶尔一两个月给家里打电话,寒暄都省去。最初,我对这种亲情空白感到七分惶恐,还有三分愧疚。如今坦然多了。
跟父亲省去正面对话的日子久了,我感觉像是一场私奔,甚至能以玩笑的心情聊家庭基因里那演绎太多的悲苦情愫。
我想象自己不再是大家族的女儿,跟文革家族迫害、知青下乡、手足嫌隙无半点瓜葛,那种轻松畅快,就仿佛把温哥华的整个春天喝下去了。
父亲当然有他至纯至善的一面,他淘气的时候,其实十分讨晚辈的喜欢。只不过上了年纪的他,很少再展露这方面的天性。
我看过父亲中学时代的照片,那时的他,身形挺拔瘦削,脸上带着圣徒般明净的悦色。我默默里思想,真是上个世纪完美的男主角,智慧而从不需袒露性感,但我依然爱她,不为什么。
有时我在想,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好像没几个经历过像样的少年时代,就成年了。像一瓶静静的好酒,藏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经常听起他们那一辈人念叨文革的残酷和无情。他们的青春期,壮烈而干瘪。只有贫瘠到可笑的音乐可听,文学仅仅被政治的解读,教育也畸形,没人教他们如何安静,如何爱和被爱。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的青春岁月,就葬在那个鲜少有人说起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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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他们真把我惹恼了,我却习惯性的让他们蛮横。他们难道不知道孩子跟父母不能好好说话,也会疼吗?
这事我没跟他们好好聊过。算了。他们年轻时,又何曾被温柔的对待过。青春被泼上那么多耻辱和荣耀,心灵该何处安放?
文革寂寞而荒芜的十年,结束时,他们的命仿佛也戛然而止,一瞬间就步入中年,之后的每一步都好艰辛。他们苦撑着,熬着等子女成年。
-03-
我也有我的悲苦,年幼时生母去世,开始执着地想在凡冥两界中找个角落栖身。大家却还当我只是个小孩子。于是我便在小学五年级时,看了一学期的海德格尔。
有一天逃课,人在操场上散步。突然心生悲苦,怀疑生命本身其实是对地球能量的消耗。莫非到了命运的尽头,还要再演戏吗?我终在那个夏日里,鼓足勇气认真的问父亲:做好学生的意义何在?我不打算再玩这个游戏了。
父亲惊异我小小年纪,怎这得荒诞,我却非要俏皮,小学高年级时的成绩在年级前一二名和班里倒数之间过山车。这在他看来,实在可惜。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智识上的早熟迷惘,对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是场豪赌,输赢都将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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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跟父亲也有温柔动人的记忆。很多年过去了,我都记得大二夏天从外地回家,和父亲的一场柔和到骨酥的对话。
我当年失恋沮丧,又不适应南方暖腻,歪倒在沙发上没个好坐相,跟爸爸说:我刚过一个坎儿,还不知道有没有过去,难过死了!
我老爹竟然很自然的贴过来,由我靠他肩头,回道:以后难过的时候就给家里打个电话,无论发生什么事,爸爸就在你身边。
他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接下来那个学期他真来我上大学的城市看我,就住在离我宿舍不远的招待所。临走时,还留给我他存了一年的私房钱。
我当然知道,那对他来说是笔巨款。
双胞胎两姊妹,其中一人很难得到父亲单独的关注。而这种专属我们父女俩人的小秘密,一生里只一次,就让人满足。
-05-
我如今也有了自己深爱的人,想想看,自己倒也还算是父亲的好女儿,但却不那么依赖着他了。
真有机会,下次爷俩坐下来,面对面,心无忌惮的聊天,我当然想让他知道,如今的我感觉何等幸福和快乐。
不需要等多久,这心愿也就完满了。至于爸爸会怎么回应,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