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ms

博尔赫斯诗选(陈东飙译本)

2019-07-20  本文已影响1人  无妨海浪

作为诗人的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奇怪的形象,他与现代文学史上所有的大师都不相似;他与他所有的追随者和摹仿者都不相似。也许我们可以说,例如,庞德或萨特是注定的二十世纪作家,他们属于现在,甚至不如说是属于未来。然而博尔赫斯几乎不是一个必然的存在,他仿佛是一个来自过去的人物,一个时光旅行者,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他的文学趣味停留在二十世纪以前,他对于当代文学所知甚少。与这个文学爆炸的时代极不相称的事,博尔赫斯可说是通过一种单调赢得多样性的。他的小说(尽管它们同样也是诗歌)容纳了一些令人迷惑的机关和循环的楼道,它们的镜像,它们文本中的文本,它们对经典的戏拟,变成了他的标签,也变成了后现代主义(一个他不那么赞赏的流派)的标签。然而,博尔赫斯本人对它们并不像文学评论家们那么认真,他只将它们作为一种玩笑,或作为一种变体的诗歌。无疑博尔赫斯是个诗人,并且只是个诗人,一生都在写作同一本诗集;其余的都只是他用来表演另一个人的面具和虚构。

正如前文所说,博尔赫斯不属于现在,更可以说他几乎不属于时间。他站在时间之外(他对于自己必将随时间流逝,这一可悲的宿命,抱着一种微笑的怀疑,超然和嘲弄),这是他与一切伟大诗人的一个共同点。失明使他不去关注周围的,可见的世界,他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走向远不可及的国度,他冥想的范围从记忆中的事物到遗忘了的事物,又从遗忘了的事物到无可追忆的事物。最终,他开始以一种无所谓久远与临近的嗓音歌唱了,他歌唱的不是世界的本身,而只是世界的轮廓:生命,死亡,梦幻,书的主题,循环与结束,空间与时间,而这一切都可以归结为时间。他所面对的是早已被从古至今的无数诗人书写的淋漓尽致的主题,但他并不先于或后于他们。在他的诗中有古代史诗的豪迈,有玄学诗歌的沉思和深邃,有阿根廷民谣的质朴,有超现实主义诗歌的明净和神奇,而在他的晚期诗歌里,我们还会发现一种属于惠特曼的浩大与幸福的声音,尽管他的短小篇章与惠特曼的宏篇巨制毫无外表上的相似之处。所有的诗歌都向往着达到不朽,惟一的途径就是伟大。这伟大之中,时间带来的痛苦,悲伤,寂寞,构成人的一生经历,都会上升为“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这也正是纳博科夫在回忆中低语的“无时间性”(timelessness)。

也许诗人博尔赫斯不如另外的博尔赫斯,一种叙事风格的代表人物,一个博学而奇诡的迷宫建造者那么引人瞩目。但博尔赫斯本人早已看到,文学的技巧一旦被认识到,就会失去效用。而博尔赫斯的精髓保留在他的诗歌之中。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推想,就是最终博尔赫斯将从他的诗歌的伟大中为自己赢得不朽。

本书译自Jorge Luis Borges:Selected Poems 1923-1967, 英国企鹅丛书西英对照本,1985年版。尽管英译是在博尔赫斯的合作下进行的,中译仍然注重西班牙语原文,因为面对的毕竟是一个西班牙语诗人。博尔赫斯并不过分强调词语音乐,但他的十四行诗和另外一些诗篇的确实以精美的格律和节奏写成的。限于才力,我没有试图再现这些格律和节奏。

译者 陈东飚

1992年6月 上海

简介: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兼翻译家。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有英国血统的律师家庭。在日内瓦上中学,在剑桥读大学。精通英、法,德等多国文字。中学时代开始写诗。1923年出版第一部诗集,1935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从此奠定了在阿根廷文坛上的地位。1950年至1953年间阿根廷作家协会主席。1955年任国立图书馆馆长、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哲学文学系教授。1986年4月24日与玛丽亚•儿玉结婚,6月14在日内瓦去世。

博尔赫斯喜欢的主题有:追求不可能实现的事物,讽刺性的实现人类的梦想,理想主义哲学的各种含义,存在之混乱和无益,时间周而复始,以及理性的失败。据他本人所言,博尔赫斯的成败将取决于他的诗歌。他的一生所获得的最重要的奖项可能是福门托奖(1961),这业已并将永远成为人们批评甚或抨击瑞典文学院的一个有力证据。

布 宜 诺 斯 艾 利 斯 的 热 情

Fervor de Buenos Aires

1923

里科莱塔

这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

使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我们放慢脚步,压低嗓音

走过一列列缓慢的墓碑

它们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学

允诺或预示了那倍受向往的

成为死者的光荣。

苍苍的坟墓是美的,

贫乏的拉丁语和末日的锁环,

大理石与花朵的会合点,

凉爽如庭院的空地

和历史的数不清的昨天

如今是凝滞的,惟一的。

我们将这宁静混同于死亡

并且相信我们渴望结束自己

尽管只是渴望睡梦与冷漠。

在刀与激情中震颤,

在常春藤中沉睡,

惟有生命存在,

空间与时间是它的轮廓,

是心灵的魔法的工具,

而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树木温柔的阴影,

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微风,

迷失于别的灵魂的灵魂,

有时候它们停止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尽管它臆想中的再生

以恐怖玷污了我们的日子。

我在里科莱塔把这一切沉思,

在我的灰烬安放的地方。

陌生的街

鸽子的幽冥

希伯莱人如此称呼傍晚的开始

此刻阴影尚未把脚步阻挡

而黑夜的来临被察觉

如期待中的一曲音乐,

不是作为我们本质上无足轻重的一个象征。

在那个光线微暗如沙的时辰

我的脚步遇到一条不认识的街道,

伸展向高贵而宽阔的平台,

在屋檐与墙垣间显现出

温柔的色彩,仿佛那天空本身

正在把背景震撼。

一切——简朴房舍的真诚的平凡,

矮柱与门环的戏谑,

阳台上也许是一位少女的希望——

深入我空虚的心

有着一滴水的清澈。

也许正是那惟一的时辰

以魔力抬高了那街道,

赋予它温柔的特权,

令它真实如一个传说或一行诗;

无疑我感到了它远远地临近

仿佛回忆,它精疲力竭

只因是来自灵魂的深处。

亲切而又刻骨铭心的

是明朗街道的奇迹

而只是在往后

我才明白那地方与我无关,

每一间房舍都是一架烛台

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单的火焰,

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

都在迈过别人的各各他。

墓 志 铭

给伊西多罗•苏亚雷斯上校,我的外祖父

他的勇武越过了安第斯山脉。

他曾与群山和军队交战。

豪气长存,他的剑已习以为常。

在胡宁他给那次战役带来一个幸运的结局

用西班牙人的鲜血染红了秘鲁的长矛。

他书写下战功的册页

这散文像吹响战歌的小号一样坚定。

他被残酷无情的流放包围着死去了。

如今他是一捧尘土与光荣。

庭 院

夜幕降临

庭院的两三种色彩渐感疲惫。

满月那伟大的真诚

已不再激动它习以为常的苍穹。

庭院,天空之河。

庭院是斜坡

是天空流入屋舍的通道。

无声无息,

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住在这黑暗的友谊中多好

在门道,葡萄藤与蓄水池之间。

空空的客厅

一如既往,桃花心木的家具

在锦缎的踌躇中继续着

它们永远的交谈。

银板摄影术

骗人地显示它们隐居在镜中的老年

那虚假的接近

而在我们的审视之下它们躲避

如含混纪年的

徒劳的日期。

以模糊不清的姿态

它们近乎真实的焦急嗓音

追赶着我们的灵魂

落后达半个多世纪

此刻它几乎已赶不上

我们童年里那些最初的黎明。

经久不变的现实

令人信服,血色红润

在街上的车来人往中庆贺

它在当今的神化

那坚不可摧的完全

与此同时光明

却透过玻璃窗的缺口

挫败了垂老的扶手椅

又困迫与扼杀

那些祖先们

枯萎凋零的嗓音。

罗 萨 斯

在宁静的厅堂里

那简朴的时钟散布着

一种已经没有偶然也没有惊奇的时间

它所凌驾的可怜的苍白

如尸衣裹住了桃花心木的红色激情,

某个温存、怨恨的声音

宣布了那熟悉的,骇人的名字。

那暴君的形象

充斥了这一瞬间,

并不像森林中的大理石像那么清晰,

而是巨大而阴暗

仿佛一座远山的暮色

而猜想和记忆

又接替那隐约的谈论

如深不可测的一声回响。

以声名狼藉著称

他的名字曾使街市成为荒漠,

曾是加乌乔的偶像崇拜

和刺伤历史的恐怖。

如今遗忘抹去了他的死者的名单,

因为他的罪并不安全

倘使我们将它们与时间的恶行相比——

这孜孜不倦的不朽

以缄默的过失消灭种族

而它永不弥合的伤口

容纳了一切流血

最后的神要在那里止住末日的血液。

也许罗萨斯

只是一把贪婪的匕首,像先辈断言的那样;

我相信他与你我同样是

众多事件中插入的一个意外

生活在每日的惶恐里

为了幸运和惩罚,忧心忡忡于

人事的无常。

如今大海是一道水的屏障

横在他的遗骸与父土之间,

如今每一位生者无论多么悲伤

都会踩碎他的虚无与黑夜。

上帝也许已将他遗忘

而一份侮辱,不如说是一种慈悲

是以仇恨的施舍

来推迟他无限的消逝。

愧对一切死亡

免于记忆与希望,

无限的,抽象的,几乎属于未来,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而是死亡。

像神秘主义者的上帝,

他们否认他有任何属性,

死者一无所在

仅仅是世界的堕落与缺席。

我们夺走它的一切,

不给它留下一种颜色,一个音节:

这里是它双眼不再注视的庭院,

那里是它的希望窥伺的人行道。

甚至我们所想的

或许也正是它所想的;

我们像窃贼一样已经瓜分了

夜与昼的惊人的财富。

一切墓碑上的铭文

不要让卤莽的大理石

喋喋不休,冒险地违背遗忘的全能,

没完没了地回忆

名字,声誉,事件,出生地。

这么多玻璃珠宝最好由黑暗评判

人既沉默,大理石也无需开口。

逝去的生命的本质

——颤抖的希望,

悲痛的无情奇迹和物欲的惊奇——

将长存不灭。

专横的灵魂盲目的追求永生

这时他在别的生命中得到了保证,

这时候你自己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

你的时代的人们具体的延续

而别人将是(现在也是)你在尘世的不死。

余 晖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

无论它是绚丽抑或是贫乏,

但尚且更令人不安的

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

它使原野生锈

此刻地平线上再也留不下

斜阳的喧嚣与自负。

要抓住这紧张而奇异的光有多难,

那是个幻想,人类对黑暗的一致恐惧

把它强加在空间之上

它突然间停止

在我们觉察到它的虚假之时

就像一个梦破灭

在做梦者得知他正在做梦之时。

拂 晓

深邃而普遍的黑夜

几乎不曾为一盏盏苍白的提灯所否定。

夜里一阵迷路的疾风

侵入了沉默的街道

颤抖着预示了

可怕的拂晓,它徘徊

如一个谎言游荡在

这世上荒芜人烟的郊外。

钟情于这安逸的黑暗

又惧怕黎明的威吓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出自叔本华

与贝克莱的惊人猜测,

它宣称世界

是一个心灵的活动,

灵魂的大梦一场,

没有根据没有目的也没有容量。

而既然思想

并非大理石般永恒

而像森林或河流一样常新,

于是前面的那段推测

在黎明采取了另一种形式,

这个时辰的迷信

在光线如一支藤蔓

即将缠住阴影的墙壁之时,

降服了我的理智

并描画了如下的异想:

倘若万物都缺乏实质

倘若这人口众多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其错综复杂足以与一支军队相比,

却仅仅是一个梦

由灵魂共同的魔法获得,

那么就有一个时刻

它的存在陷于混乱无序的危险

而那就是黎明震颤的瞬间,

这时梦见世界的人已不多

只有几只夜猫子保存着

大街小巷灰色的,几乎

没有轮廓的图象

他们随后要与别人将它确定。

此刻生命的持久梦境

正处于崩溃的危险里,

此刻上帝会轻易地消灭

他的一切作品!

但又一次,这世界拯救了自己。

光明漫流,虚构着肮脏的色彩

而心怀某种歉疚

悔恨我每天复活的同谋

我寻找我的屋舍,

在大白的天光中它惊愕而冰冷,

与此同时一只鸟不愿沉默

而那消褪的黑夜

留在了失明者的眼里。

肉 铺

比一家妓院更卑贱

肉铺在街上炫耀着招牌像一个侮辱。

在大门上方

一只瞎眼的牛头

俯瞰着妖巫的子夜会

看那些剥皮肉脯与最后的大理石

带着一尊偶像的遥远的威严。

平 凡

给艾蒂•朗热

花园的格栅门打开

顺从如一张

频繁的习惯常加探问的书页

而一旦进入,我们的眼睛

不需要注视那些

在记忆里确切无疑的事物。

我熟知习惯和心灵

和那种隐语行话

每一群人都在编织着它们。

我无需说话

也不必佯装拥有特权;

我身边的人们都与我熟知,

我的担忧与弱点他们了如指掌。

这就是那最高的获取,

上苍也许会将它赋予我们:

没有惊叹也没有胜利

而仅仅是被朴素地接纳

作为不可否定的现实的一部分,

像那些石头和草木。

离 别

在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必将竖起

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

而大海会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

时间残忍的手将要撕碎

荆棘般刺满我胸膛的街道。

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回忆。

(哦悲伤赋予的黄昏,

渴望见到你的黑夜,

颓丧的原野,苍凉的天空

在水潭深处蒙受耻辱

如一位坠落的天使——

还有你的生命为我的向往增辉

还有那荒凉而又快乐的街巷

今天在我爱情的光辉中闪耀——)

如同一座雕像决定了一切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面 前 的 月 亮

Luna de Enfrente

1925

爱的预感

无论是你面容的亲切,光彩如一个节日

无论是你身体的恩宠,仍旧神秘而缄默,一派稚气,

还是你生命的延续,留在词语或宁静里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个赐予

像注视着你的睡梦,拢在

我怀抱的守夜之中。

奇迹一般,又一次童贞,凭着睡梦那赦免的功效,

沉静而辉煌,如记忆所恢复的幸福,

你将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滨交给我,你自己并不拥有。

投身入静寂,

我将认清你的存在那最后的海滩

并且第一次把你看见。也许,

就像上帝必将把你看见,

被摧毁了的,时间的虚构,

没有爱,没有我。

基罗加将军乘一辆马车驰向死亡

河道干成泥浆,滴水不剩

一轮月亮在清晨的寒冷中消逝

而原野死于饥饿,贫瘠如一只蜘蛛。

马车嘎嘎作响,摇晃着爬坡;

一架轰然浮现的马车,庞大,葬礼一般。

四匹黑马的黑色之中有死亡的斑点

拉着六个懦夫和一个不眠的勇士。

在马车夫身边乘坐着一个黑人。

乘着马车开赴死亡:多么壮烈的事!

基罗加将军渴望进入阴影

带走六七个斩首的人作为随从。

那个骚乱,诡诈的科尔多瓦匪帮

(基罗加深思)对我的心灵又能怎样?

在这里我强壮,再生命里根深蒂固

像栓住野兽的木桩插进了草原。

成千上万个黄昏我都已经活过

我的名字就足以使枪矛震颤,

我不会在这乱石岗上丢掉性命。

难道南风也会死去,刀剑也会死去?

但当白昼在布兰卡•雅科上空照耀

无情的黑铁向他猛烈袭击;

归于一切的死亡包围了那个里奥哈人

刀雨中的一击闪现出胡安•曼努埃尔。

死去了,站起来了,不朽了,成了幻影,

他前往上帝给他指明的地狱报到,

他一声令下,招来了颓丧而浴血的

炼狱中士兵与战马的魂灵。

蒙得维的亚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年轻的夜晚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们曾经有过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座随着岁

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们的,节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时间中虚假的门,你的街道朝向更轻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向我们走来,越过甘甜的褐

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叶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赐福予你

的花园。

被听成了一首诗的城市。

拥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在约瑟夫•康拉德的一本书里发现的手稿

在飘散出夏季的颤抖的田野里

纯粹的白光将日子隐没。日子

是百叶窗上一道流血的裂口

海岸上一片光辉,平原的一场热病。

但古老的夜深邃,如一口罐子

装满了凹面的水。水呈现出无限的纹理,

而在徘徊的独木舟上,仰望着星星

人用一只烟量出了闲散的时间。

灰色的烟雾弥漫,模糊了辽远的

星群。现在流出史前与名字。

而世界仅仅是一些温柔的朦胧。

河还是原来的河。人,也是原来的人。

达 喀 尔

达喀尔就在太阳,沙漠与大海的十字路口。

太阳在我们眼前把苍穹遮蔽,流沙如埋伏的野兽破

坏道路,大海是一腔仇恨。

我曾见过一位酋长,他的披风上有比燃烧的天空更

加炽烈的蔚蓝。

靠近电影院的清真寺闪耀着祈祷钟声的宁静之光。

背风的荫蔽令棚屋远去,太阳如一个窃贼攀上了墙

头。

非洲的命运在永恒之中,那里有战功,偶像,王国,莽

莽森林和刀剑。

我得到过一个黄昏和一个村庄。

DULCIA LINQUIMUS ARVA

我的祖先与这远方

缔结了友谊

他们统治了大草原的亲密

把他们的技艺融入了

泥土,火,空气,水。

他们是战士与牧场主人

他们以晨光哺育心灵

而地平线就像一个低音

鸣响在他们简朴的劳动日深处。

他们劳动的日子河流般明净

他们的傍晚水一样凉爽

隐藏在蓄水池里

而四季对于他们

就像期待中的歌谣里的四行诗。

他们从遥远的烟尘里辨出

大车或马群

而夜露使香蒲明艳闪烁

这光辉给他们带来快乐。

一个人曾抗击西班牙人,

另一个人在巴拉圭利剑卷刃;

他们都感到了世界的拥抱

而乡村是陷入了他们爱情的女人。

他们的日子高远

由天空与平原铸成。

旷野的智慧属于这些人,

属于那个马背上稳坐的人

他统治着平原上的人们,

他们的工作与日子

和牲畜的繁殖。

我是个城里人我不再知道这些,

我来自一座城市,一个区,一条街:

遥远的街车伴随我的忧伤

用它们那声傍晚发出的长叹。

天使般的屋宇

在圣胡安和恰卡布科交界的地方

我看见了蓝色的屋宇,

我看见披着冒险色彩的屋宇。

它们好像旗帜

深远如释放出郊野的东方。

它们有拂晓的色彩,有黎明的色彩;

它们的光辉是八角形建筑面前的一种热情

在每一个浑浊,颓丧的街角。

我想到那些女人

将从她们沸腾的庭院寻找天空。

我想到那些照亮了黄昏的苍白手臂

也想到发辫的乌黑:我想到那庄重的快乐

就是在她们葡萄园般深邃的眼里看见自己。

我将推开黑铁的屏门走进庭院

将有一个好姑娘,已经属于我,在屋子里。

我们两个沉默着,火焰般颤抖,

而眼前的欢乐将会在往昔之中平息。

我的一生

这里又一次,包含回忆的嘴唇,独特而又与你们的相似。

我就是这迟缓的强度,一个灵魂。

我总是靠近快乐,也珍惜痛苦的爱抚。

我已度过了海洋。

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土地;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

我爱过一个高傲的白人姑娘,她拥有西班牙的宁静。

我见过一望无际的郊野,西方永无止境的不朽在那里完成。

我品尝过众多的词语。

我深信这就是一切而我再也见不到再也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与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维拉•奥图萨尔的落日

最后审判一样的傍晚。

街道是天空中一道崩裂的伤口。

我不知道在深处燃烧的光是一个天使还是一次日落。

像一个噩梦,无情的距离压在我身上。

地平线被一道铁丝网刺痛。

世界仿佛毫无用处,无人眷顾。

天空中仍是白昼,但黑夜已在峡谷里背叛。

所有的光都在蓝色的围墙与那一片姑娘们的喧闹之中。

我已经不知道是一棵树还是一个神,透过生锈的大门呈现。

突然间有多少国土:原野,天空,郊外。

今天曾经有过的财富是街道,锋利的日落,惊愕的傍晚。

在远方,我将重获我的贫穷。

圣 马 丁 札 记 簿

Cuaderno San Marrtin

1929

对于一本偶然的诗集,这样的人并不多,他们有闲

暇阅读,着魔于他们心灵的无论什么音乐,但在他

们的自然生命里大约十到十二次无力写诗:以一

种正确的星辰排列。对这样的机会加以利用并无害处。

爱德华•菲茨杰拉德

《在一封致伯纳德•巴尔顿的信中》(1842)

布宜诺斯艾利斯神秘的建立

就是沿着这条沉睡而浑浊的河

开来了船舶,建立了我的故乡?

小小的彩船必定曾经上下颠覆着航行

在栗色激流中的根块之间。

仔细思索,让我们推想这条河

当时是蔚蓝的,仿佛是从天空中流下,

有小小的红星标志着胡安•迪亚兹

受饿,而印地安人就餐的地方。

肯定有一千人,又有千万个人

渡过了一片宽达五个月亮的大海而来,

那里仍然是塞壬和海怪的居所

是让罗盘发疯的磁石的居所。

岸上他们竖起摇晃的小屋几间,

不安地入睡。他们说此地是里亚却洛,

但这却是在博卡编造的谎言。

这是我所居住的一片街区:巴勒莫。

一片完整的街区,但坐落在原野上

展现给黎明,雨和猛烈的东南风,

一片同样的楼群,仍然在我的街区:

危地马拉,塞拉诺,巴拉圭,古鲁恰加。

一家杂货店绯红如纸牌的反面

光彩夺目,后屋里有人在玩着扑克;

绯红的杂货店生意兴隆,雄霸一方,

成了街角的主人,已经怨恨,无情。

第一声风琴越过地平线而来

送出多病的乐曲,它的哈巴涅拉和呓语。

大院里此刻一致推选伊里戈扬。

某架钢琴弹奏着萨波里多的探戈。

一家烟铺像一朵玫瑰,熏香了

荒野。暮色已深入了昨天,

人们共同担负着一个幻想的过去。

缺少的只是一样:道路的对面。

很难相信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什么开始。

我想它就像水和大气一样永恒不灭。

伊西多罗•阿塞维多

的确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除了那些地名与日期:

词语的欺骗——

但我怀着敬畏抢救了他的最后时日,

不是别人所见的那一天,而是他自己的,

为了写下它我要避开我的命运。

醉心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后房牌戏,

生在阿洛约•德尔•米地奥的右岸,一个阿尔西纳派,

西城古老市场的国产品监察官,

第三区的警官,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召唤下他从军征战

在塞佩达,在帕逢,在科拉尔的沙滩。

但我的言词无须提起他的战斗,

因为他已将它们注入了他内心的一个梦。

因为像别人写诗一样,

我的外祖父创造了一个梦境。

当一场肺炎将他侵蚀

迷幻的热病又篡改了日子的脸相,

他从记忆里收集着火的文件

来铸造他的梦。

这发生在塞拉诺街的一幢房子里,

在一九零五年那个白热的夏天。

他梦想两支军队

进入一场战斗的阴影;

他列数了统帅,旗帜,分队。

“现在军官们在筹划,”他说道,那声音清晰可闻,

为了看见他们他想支起上身。

他召集了大草原:

侦察崎岖的地形,让步兵能够坚守

也寻找坚实的平野,让骑兵的冲锋攻无不克。

他做出最后的召集,

集合了数以千计的脸,这个人认识他们但在多年之后

已不再认识:

相片里黯淡消褪,须发丛生的脸,

在普安特•阿尔西纳和塞佩达和他生死与共的脸。

他进入了他的日子的包围圈,

为的是这想象的防御,他的忠诚渴望着它,不是出于一

种软弱的驱使。

他纠集了一支布宜诺斯艾利斯阴魂的军队

为了杀死自己。

就这样,在望得见花园的卧室里,

他在一个梦中为国捐躯。

用旅行的譬喻,人们把他的死讯告诉了我;我并不相

信。

我是个男孩,我当时还不知道死亡,我是不死的;

多少天,我曾在没有阳光的屋子里把他寻找。

城南守灵的一夜

给莱蒂西亚•阿尔瓦雷兹•德•托莱多

因为某人的死

——一种神秘,我掌握了它空洞的名字,但我们看不到

它的现实——

在城南有一幢房子门户洞开直到黎明,

一幢陌生的房子,我命中注定见不到第二次,

但它今夜却在等待着我。

发出一道睡梦深沉时警醒的光辉,

在现实中细致入微。

我走向它为死亡所重压的不眠之时,

穿过记忆般基本的街道,

穿过黑夜里充盈丰盛的时间。

听不到更多的生命

除了游荡在一家昏暗店铺附近街区里的人们

和世上某一位孤单的吹哨者。

怀着期待,我漫步而行,

来到了我所寻求的这片街区,这幢房子,这扇质朴的

门,

不得不庄重的人们迎接我,

活过了我父辈年月的人们。

我们估量着命运,在一间面向院子的洁净房间里

——这院子处于黑夜的力量与圆满之下——

我们谈论无关的事物。因为现实更巨大

在镜子里我们是百无聊赖的阿根廷人,

被共享的马黛茶量出无用的钟点。

那些细小的智慧令我感动

它们随每一个人的死亡而失去

——书籍的习惯,一把钥匙的习惯,一具肉体在别的肉

体中间的习惯——

无法恢复的节奏,为了他

构成了这世界的友情。

我知道每一种特权,尽管隐晦,都是在奇迹的范围里

而这就是大奇迹,加入这守夜,

聚集起来,围住这谁也不认识的人:死者,

聚集起来,隔绝或守护他死亡的第一夜。

(守灵使一张张脸孔消瘦;

我们的眼睛就像耶稣正在高处死去。)

而死者,那不可思议的人呢?

他的现实处在与他无关的花朵之下

他死亡的好客会给予我们

另一段时间的回忆

和城南铭刻般警练的街道,要一条条地体味,

和吹在回返的脸上的阴暗的微风

和从那巨大痛苦中解救了我们的黑夜:

真实者的厌烦。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死亡

Ⅰ恰卡里塔

因为南城墓园的肺腑里

填满了黄色的热病,直到高喊道够了;

因为南城幽深的房屋

把死亡扔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脸上

也因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再也不忍看见那死亡,

一铲接一铲,他们把你挖走

在丧失了西风的边缘,

在尘暴和

留给马车夫的第一堆沉重的垃圾之后。

这里只有世界

和星星在几个小农场上升起的习惯,

而火车从贝尔麦霍车库开出

运走那些死亡的遗忘:

死去的男人,胡须蓬乱,圆睁着双眼,

死去的女人,肉体残忍,魔力全无。

死亡的欺骗——人与生俱来的肮脏——

仍然在肥沃着你底层的土壤,因此你召集

你的幽灵混合军,你秘密的骷髅游击队

它们落入你被埋葬的黑夜之底

仿佛落入了大海深处,

朝向一种没有不朽也没有尊严的死亡。

一种顽强的植物,炼狱的残渣。

压迫着你无边的墙壁

它的含义就是沉沦,

而对腐烂深信不疑的陋巷

把它火热的生命投到你脚下,

投到由一支泥土地低沉火焰穿透的通道里

或茫然无措于手风琴懒惰的演奏

或狂欢节号角平淡的呼鸣之中。

(命运最为永久的判决

在我身上延续,我在你黑夜中的今夜听到它,

当吉他在弹奏者的手中

像言词一样地诉说。它们诉说着:

死亡是活过的生命,

生命是临近的死亡。)

墓地的漫画像,盖马

把外来的死亡招到你脚下。

我们耗尽了现实,使它患病:210辆马车

败坏黎明,往那

烟雾迷朦的大墓场运送

每天的废料,我们已用死亡玷污了它们。

歪斜破旧的木头圆顶和高高的十字架

——最后一盘棋的黑色棋子——穿过你的街道

而它们多病的威严将掩盖

我们死亡的耻辱。

在你严守纪律的围地里

死亡无色,空洞,用数字计算;

它缩小为日期与名字,

词语的死亡。

恰卡里塔:

这个国度,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下水道,最后的斜坡,

比别处活得更长,也死得更长的城郊,

这死亡的,而不是来世的麻风病院,

我听见了你失效的词语而不相信,

因为你自己对悲剧的信念是生命的行动。

也因为一朵玫瑰的完满胜过了你的大理石。

Ⅱ里科来塔

在这里死亡拥有荣誉,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审慎的死亡,

长久而幸运的光明的血亲,

这光来自索科洛的庭院

也来自炉膛里细小的灰烬

生日牛奶里微妙的甘甜

和院落的深邃的朝代。

与它达成协议的

有古老的温柔,也有古老的严厉。

你的前额是勇敢的门廊

和树木盲目的慷慨

指明了死亡而一无所知的飞鸟的言辞

和那些战争的送葬里

鼓手们振作勇气的鼓点;

你的肩头,城北缄默的寓所

和罗萨斯的刽子手们杀人的墙。

在大理石帮助下,在崩散中成长着

死者的无可再现的国度

他们在你的黑暗里成为非人

自从玛利亚•德•洛斯•多洛利斯•马西埃尔,

乌拉圭的女人

——你花园里注定要归于上苍的种子——

多么微不足道,在你的荒野里沉沉入睡。

但我却愿意伫足沉思,我想到

那些轻贱的花朵,它们是你虔诚的注脚

——你身边金合欢树下的黄土,

从你陵墓中升起的,纪念的花朵——

想到为什么它们优雅与沉睡的生命

紧连着我们所爱的人们可怕的残骸。

我提出这个问题,又将说出它的回答“

花朵永远守望着死亡,

因为我们人类永远都不可思议地懂得

它沉睡的,优雅的存在

乃是能够陪伴已逝者的最好事物

不会因骄傲于活着而冒犯他们

也不比他们更富有活力。

致弗朗西斯科•洛佩兹•梅里诺

倘若你用蓄意的手给自己带来死亡,

倘若是你的意愿要拒绝这世上所有的黎明,

那么用自相矛盾的词语召唤你也徒劳无益,

命运注定了它们的不可能,它们的失败。

那么,我们剩下的就只有

谈论玫瑰的耻辱,它们无法将你阻止,

那个日子的耻辱,是它给了你枪击与结束。

我们的声音怎么能对抗

崩溃,泪水,大理石带来的确信?

但是一些温柔,什么样的死亡都不能将它们缩减

——音乐向我们吐露的,亲切,难解的消息,

凝聚为无花果和蓄水池的祖国,

证明了灵魂无罪的爱情那炽热的引力——

满载的分分秒秒

现实的光荣用它们拯救了自己。

我想到它们,我也想到,隐秘的朋友,

也许我们用自己的偏爱的形象,造就了死亡,

想到你已经从钟声里认识了她,天真而优雅,

你那勤奋的学生字体的姐妹,

想到你也许曾向往把自己引向她,像在梦中

在那有着尘世的忘却,但却是友好的梦中,

全部的遗忘都在那里向我们祝福。

倘若这是真的,倘若在时光抛下我们之际

一粒永恒的种子,一种世界的滋味还在我们身边,

那么你的死就将减轻,

轻得像你的诗行,你永远在那里等候着我们,

那么,这些乞求保佑的友谊

将不会再亵渎你的黑暗。

另一个,同一个

EL Otro,El Mismo

1969

两首英语诗

给贝特里兹•比比隆尼•韦伯斯特•德•布尔里奇

无用的黎明发现我在一个荒凉的街角,我活过了黑夜。

黑夜是骄傲的波浪:暗蓝色的波浪高高落下,满载着深土的

各种色彩,满载着靠不住而值得渴望的事物。

黑夜有一种神秘赠予和取舍的习性,将事物一半放弃,一半

扣留,那是黑暗半球的快乐。黑夜如此行事,我告诉你。

澎湃的波澜,那黑夜,照例留给了我细碎和琐屑的东西:某

些受憎恨的聊天朋友,奏给梦听的音乐,刺人的灰烬的烟

雾。我饥饿的心并不需要的东西。

巨浪送来了你。

词语,一切词语,你的笑声,还有美丽的如此懒散而没完没

了的你。我们谈着话而你已忘掉了词语。

溃散的黎明发现我在我的城市里一条荒凉的街上。

你背转的侧影,组成你姓名的声音,你笑声的曲调:这些

都是你留给我的赫赫有名的工具。

我在黎明倾倒它们,我丢失了它们,我找到它们;我向寥寥无

几的迷路之犬,也向寥落迷失的晨星讲述它们。

你黑暗富足的生命……

我必须认清你,用某种方式:我收起你留给了我的这些著名

的工具,我要你隐藏的容颜,你真实的微笑——你凉爽的

镜子熟悉的,那寂寞,嘲弄的微笑。

我能用什么来拥有你?

我交给你狭窄的街,孤注一掷的日落,荒郊的冷月。

我交给你一个人的痛苦,他曾向寂寞的月亮久久凝望。

我交给你我的祖先,我的死者,活着的人们用大理石祭奠的

幽灵:我父亲的父亲被杀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边境,两颗子

弹穿透了他的肺叶,他留着胡子,死去了,他的士兵把他

裹在一张母牛皮里;我母亲的祖先——才二十四岁——

在秘鲁率领三百人冲锋,如今是死马上的鬼魂。

我交给你我的书本也许会拥有的无论什么样的洞见,我生

命中所有的无论什么样的男子气概或谐趣。

我交给你一个从不忠诚的人忠诚。

我交给你我自己的核心,我以某种方式将它保存下来——

不经营词句,不与梦交往,不为时间、快乐和厄运所接触

的中心。

我交给你,在你出生前多年,在日落之际看见的一朵枯黄玫

瑰的记忆。

我交给你对你自己的解释,有关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确

凿而惊人的消息。

我能够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灵的饥渴,我在尝试

贿赂你,用无常,用危险,用失败。

1934

循环的夜

给西尔维纳•布尔里奇

毕达哥拉斯勤奋的弟子们知道:

星辰与人都一遍遍往复循环;

宿命的原子将会重塑那些急迫的

黄金阿佛洛蒂忒,底比斯人,古希腊广场。

在未来的世代,人马怪将要

用无隙的奇蹄重压拉庇泰人的胸膛;

当罗马化做尘土,在发臭的宫殿

那无边的夜里,米诺滔仍会呻吟不已。

每一个失眠之夜都会回来:毫无二致。

写下这行诗的手将再生于同一个

子宫。铁甲的军队要筑起深渊。

(爱丁堡的大卫•休谟说过同样的事。)

不知道我是否会在下一个循环里

归来,像循环小数那样归来;

但我知道有一个晦黯的毕达哥拉斯轮回

一夜夜总是把我留在世上的某处。

那地方在郊外。一个遥远的街角

它可以在北方,在南方或西方,

但总是有一堵蓝色的墙,一棵

荫蔽的无花果树和一条破败的小路。

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时间给众人

带来了爱情或黄金,却仅仅留给我

这凋零的玫瑰,这徒劳的线团,

这些街道重复着我血液里古老的名字

拉普里达,卡布莱拉,索莱尔,苏亚雷斯……

名字里长鸣着(如今已隐秘无闻)

军号,共和国,骑兵和早晨,

幸运欢乐的凯旋,军人的英勇牺牲。

被无主黑夜压迫的处处广场

是一座废宫里深沉的院落,阒无人迹

而那些蕴育了空间的一致的街道

是模糊的恐惧与梦的走廊。

阿那克撒哥拉斯破解的凹面之夜归来;

在我的肉体中,不断归来的是永恒

和一首无穷无尽的诗的回忆,抑或是计划?

“毕达哥拉斯勤奋的弟子们知道……”

1940

猜测的诗

弗朗西斯科•拉普里达博士于1829年9月22日

被一群效忠阿尔达奥的加乌乔游击队

刺杀,他在死前想到:

在这最后的傍晚子弹呼啸。

一阵风,风中满目烟尘,

日子崩溃,而战斗

扭曲,胜利是别人的。

野蛮人胜了,那些加乌乔胜了。

我曾钻研过教会法和世俗法,

我,弗朗西斯科•纳西索•德•拉普里达,

我的声音曾宣布了这严酷的

土地的独立,被打败了,

满脸的血污和汗水,

没有希望,没有恐惧,四顾迷惘,

穿过最偏僻的郊野向南突围。

就像《炼狱》中的那个上尉,

他曾流着血在原野上徒步奔逃,

被死亡所蒙蔽和践踏

在黑暗的河流失去名字的地方,

我也会倒下。结局就是今天。

沼泽地两侧的沉沉黑夜

窥伺着我,阻止着我。我听见

我灼热的死亡之蹄把我追逐

用骑兵,用口络和长矛。

渴望成为别人,成为法官,

渴望读书,渴望宣判的我

将躺在沼地之间开阔的天空下;

但一种莫名的,秘密的快乐使我

鼓起了勇气。我终于面对了

我在南美洲的命运。

把我送往那毁灭的黄昏的

是这脚步混乱的迷宫

它是我的日子编织的,自从

一个诞辰日开始。我终于发现

我的岁月的隐秘的钥匙,

弗朗西斯科•德•拉普里达的宿命,

那缺失的字母,那完美的

形式,上帝起初就了如指掌。

在这黑夜的镜子里我追上了

我那无可怀疑的永恒的脸。圆环

即将合上。我等待着它的到来。

我的脚踩上了寻找着我的

长矛的阴影。我死亡的嘲弄,

骑兵,鬃毛,一匹匹战马,

向我收紧了包围圈……这是最初的一击,

现在坚硬的铁把我的胸膛刺破,

亲切的刀子穿透了咽喉。

1943

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

那些日子的记忆何处寻找?

你在世上拥有的日子,编织了

欢乐与痛苦,为你造就了宇宙的日子?

由岁月汇成的长河

丢失了它们;你是索引中的一个词。

众神给了其他人无尽的光荣,

铭文,钱币上的名字,纪念碑,忠于职守的史学家,

对于你,暗中的朋友,他们只知道

你在一个傍晚听见了夜莺。

在阴影和长春花之间,你虚空的阴影

想必会把众神视为吝啬。

但日子是一张琐碎痛苦的蛛网,

是否有一种更好的命运,胜过成为

造就了遗忘的灰烬?

在别人的头上众神点燃了

荣誉的酷烈的光,它注视内部,计算着裂缝,

荣誉,用盛开使它所崇敬的玫瑰枯萎;

他们对你更加怜悯,我的兄弟。

在一个永远不会成为黑夜的黄昏沉醉,

你倾听着忒奥克里图斯的夜莺。

纪念胡宁的胜利者苏雷斯上校的一页

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贫穷,流放,

衰老的耻辱,在祖国大地上延伸着的

独裁者的阴影,他的兄弟们在他战斗时出售的

巴里奥•德尔•阿尔托的房屋,无用的日子

(一个人希望忘却的日子,一个人知道终会忘却的日子),

倘若他曾拥有他的豪迈时刻,在马背上,

在胡宁一望无际的平原,置身于一个通往未来的地点,

仿佛那山峦的竞技场就是未来。

徒然流逝的时间又算得了什么,倘若在他身上

有过一个顶点,一次狂喜,一个傍晚。

他在美洲的战争中服役了三十年。最终

命运把他带到了东岸国,带到内格罗河畔的原野。

在那个黄昏里他会想到

这玫瑰是为他而盛开:

胡宁的血战,长矛相交之际

那无限的瞬间,指挥战斗的命令,

最初的失败,和在轰响中

(对于他像对于军队一样突然)

他呼叫秘鲁人猛攻的嗓音,

光,冲锋的冲动和宿命,

大军的愤怒的迷宫,

没有一声枪响的长矛的交战,

他用铁枪刺穿的那个西班牙人,

胜利,狂喜,疲惫,袭来的睡意,

沼泽里恹恹待毙的人们,

无疑是在向历史说话的玻利瓦尔,

已经西沉的太阳,水与酒被重新品尝的滋味,

和那个被战斗践踏和抹去了脸的死者……

他的曾孙写下了这些诗行;而一个缄默的声音

从流血的往昔传到了他耳边:

——我在胡宁的战斗算得了什么,如果它只是一段光荣的

记忆,

一个为考试而记住的日期,或地图集里的一个地点。

战斗是永恒的,足可省略看得见的

军队与军号的壮观;

胡宁是两个平民在街角诅咒一个暴君,

或一个无名的人,在监狱里死去。

1953

马太福音,XXV,30

宪章车站,第一桥梁,我脚下

列车的隆隆轰响编织着钢铁的迷宫。

蒸汽与汽笛向夜空攀升。

这夜突然间成了最后审判。从看不见的地平线上

也从我存在的中心,一个无限的声音

说出了这些事物(这些事物,不是这些词语,

是我对一个惟一的词暂时而无力的翻译):

——星辰,面包,东西方的图书馆,

纸牌,棋盘,陈列馆,天窗与地窖,

用来在大地上行走的一具人身,

在黑夜里,在死亡里生长的指甲,

遗忘的阴影,令事物增殖的忙碌的镜子,

音乐的倾斜的瀑布,时间最为驯顺的形式,

巴西与乌拉圭的边界,战马与白昼,

一个铜砝码,一卷格雷蒂尔萨加,

代数和火焰,你血液中的胡宁冲锋,

比巴尔扎克人口更多的日子,郁金香的芬芳,

爱情与爱情的前夜,无法忍受的怀念,

地下埋葬的珍宝一般的梦,慷慨的幸运,

和没有人能凝望而不晕眩的记忆,

这一切被交付给你,还有

英雄们古老的食粮;

虚伪,失败,耻辱。

他们在你身上徒劳地挥霍了大海,

徒劳地挥霍了透过惠特曼神奇的双眼看见的太阳;

你用尽了岁月而岁月也用尽了你,

而你仍旧没有写下这首诗。

1953

匕 首

给玛格莉塔•本热

在一个抽屉里有一把匕首。

他是上世纪在托莱多打造的;路易斯•梅里安•拉芬努

尔把它给了我父亲,他带着它离开了乌拉圭;埃瓦里

斯托•卡列戈有一次曾将它握在手中。

无论谁见到了它都要把玩一番;仿佛他一直在寻找着它

;手迅速握住期待的刀柄;顺从有力的刀锋在鞘中精

确地滑动。

匕首希望的是别的事情。

它不仅仅是一件金属制品;人们构想了它,造就了它,

是为了一个十分精确的目的;在一种永恒的意义上,

它就是昨夜在塔瓜伦坡刺死了一个人的匕首;是雨点

般落到恺撒身上的匕首。它渴望杀戮,它渴望布散突

然的血。

在书桌的一个抽屉里,在草稿与信件之间,匕首没完没

了地梦着它朴实无华的老虎之梦,挥舞着它的时候,

那只手就充满了活力,因为那片金属充满了活力,每

一次与凶手接触,那片金属都会预感到,人们创造了

它为了谁。

我时常为它而悲哀。如此的坚忍,如此的信念,如此冷

静或天真的骄傲,而岁月徒然掠过,毫不留意。

罗 盘

给艾舍尔•赞博兰•德•托莱斯

万物都是一种语言的词汇

某人或某物用它们夜以继日地

写下那无尽的谵言呓语

这就是世界的历史。在这样的涂鸦里

经过了伽太基和罗马,我,你,他,

我自己也不曾领悟的一生

那种身为神秘,幸运,密码

和巴别塔的全部混乱的痛苦。

在姓名背后,是那无名无姓的,

今天我感到它的阴影压住了

这蔚蓝的,闪亮的,轻盈的磁针,

这指针把渴望投向大海的尽头,

仿佛是属于梦中所见的一块手表

或是一只微微扑动的沉睡之鸟。

一位十三世纪的诗人

回想那第一首十四行诗

(这名字当时还不存在)苦心的草稿,

那不为人知的纸页,错落着装满了

罪孽的三行诗和四行诗。

他用羽笔慢慢磨光它的瑕疵

但没有成功。他停下。也许

从未来和它神圣的恐怖里

曾经有一声夜莺的低鸣远远传来。

他是否感到了他不是孤身一人,

感到神秘的,不可理解的阿波罗

向他展现了一个原型,

一个渴望的水晶,它将抓住

黑夜关闭而白昼打开的一切:

代达路斯,迷宫,谜语,俄狄甫斯?

乌尔比纳的一名士兵

疑心自己不配再有别的壮举

像在海上的那一次,这名士兵

委身于各种肮脏的手艺。

默默无闻,流浪在他那严酷的西班牙。

为了抹去或减轻现实的

残暴,他寻找着梦境

而罗兰和古代不列颠的传说

给了他一种魔幻的往昔。

落日西沉,他会沉思广阔的

原野,青铜的光在原野中持续;

他会感到日暮途穷,孤单,贫困,

而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音乐的主人;

横卧在某一个梦境的海底

他成了漫游的堂吉诃德和桑乔。

边 界

这些在西风里深入的街道

必定有一条(不知道那一条)

今天我是最后一次走过,

默然无觉,也不加猜测,屈从于

某人,他制定全能的律法

和秘密而又严格的标准

给阴影,梦幻和形体

正是它们拆散又编织着这个生命。

倘若万物都有结局,有节制

有最后和永逝,还有遗忘

谁能告诉我们,在这幢房子里,是谁

已经接受了我们无意中的告别?

透过灰色的玻璃黑夜终止,

在黯淡的桌面上,那堆

被参差的阴影拉长的书籍

必定有一本,我们决不会翻阅。

在城南有不止一道破败的大门

门前装饰着粗糙的石瓶

和仙人掌,禁止我的双脚踏入,

仿佛那大门只是一幅版画。

某一扇门你已经永远关上

也有一面镜子在徒劳的把你等待;

十字路口向你敞开了远方,

还有那四张脸的不眠者,雅努。

在你所有的记忆里,有一段

已经失去,已经远不可及;

谁也不会见到你走下那处泉水

无论是朗朗白日还是黄金的圆月。

你的嗓音将无法重复波斯人

用他飞鸟与玫瑰的语言讲述的事物,

当你在日落之际,在流散的光前,

渴望说出难以忘怀的事情。

而无穷无尽的罗纳河和湖泊,

如今我俯身其上的全部昨天呢?

他们将无影无踪,就像伽太基

拉丁人已用活与盐将它抹去。

在黎明我仿佛听见了一阵繁忙的

喃喃之声,那是远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我;

此刻空间,时间和博尔赫斯将我离弃。

一个萨克森人(公元449年)

此刻佝偻的月亮已落下;

在黎明,那金发的粗鲁汉子

用迟疑的双脚缓缓踏上了

海滨滩头的细沙。

远过苍白的海湾,他注视

空旷的陆地和黑色的山岭,

在这一日,这个原处的时刻

在上帝尚未造就出色彩的这一刻。

他是坚强的。他的幸运靠的是

船桨,鱼网,犁,刀,盾牌;

奋斗的,坚韧的手能够

用黑铁刻下一个固执的鲁纳文字。

从一片沼泽的陆地他来到

这块被重重大海侵蚀的陆地;

正像那白昼,命运的穹隆升起在

他头顶,也在他的守护神之上,

他用笨拙的手,用破布铁钉

来装饰沃登或图诺尔,

在他们的祭坛上,他残忍的奉献

马匹,狗,飞禽和奴隶。

为了吟唱记忆或颂歌

他铸造了那些诘屈聱牙的名字;

战争是人与人的遭遇。

也是长矛与长矛的遭遇。

他的世界是海上的魔法世界,

充满了国王,狼群,从不宽恕的

宿命,还有那众神咒语的恐怖

潜伏在松树林的心脏里。

他带来了那些基本的词语

时间会把它们组成的语言

抬举为莎士比亚的音乐:

夜与昼,水与火,色彩与金属,

饥饿,焦渴,痛苦,梦,战争,

死亡,和人类的其他习性:

在迷乱的山林里,在广阔的草原上,

他的子孙创造了英格兰。

戈 莱 姆

倘若(那位希腊人在《克拉提鲁斯》中

曾如此断言)名字乃是事物的原型,

玫瑰就存在于玫瑰的字母之内

而在尼罗河这个词里是它的滚滚长流。

那么,将辅音与元音加以组合,

就必有一个可怕的名字,秘密地

归结了上帝的本质,而全能

在精确的字母与音节中得到了保留。

在乐园里,亚当与所有的星辰

知道这个词。罪恶的铁锈

(神秘哲学家们说)抹去了它,

无数个世代过去,人类已将它遗失。

但人的技巧,人的天真之心

没有止境。我知道有一天

上帝的选民曾经寻找过那个名字

在犹太区的斋夜之中。

不同于那些朦胧历史里

只投下一道朦胧暗影的众人,

仍然青翠而生气勃勃的是

对布拉格拉比犹大•莱翁的记忆。

渴望着知道上帝所知的事物,

犹大•莱翁埋首于字母的

组合,它们错综复杂的变更

最终他念出了那个名字,它就是钥匙,

大门,回声,是主和巨厦,

对着一个玩偶,他用笨拙的双手

艰难地传授这些字母的秘密

时间的,空间的秘密。

那赝物抬起了它困睡的

眼睑,看见形体与色彩

而不理解,在喧闹声中茫然,

接着它尝试起胆怯的迈步。

渐渐地它看见自己(就想我们)

被囚禁于这声音回荡的蛛网

这座由将来,过去,昨天,同时,方才,

左右,你我,它们,别人织成的网罗。

(那神秘哲学家充当这奇异的

生命的灵感,把它称为戈莱姆;

这些真相舒莱姆曾经提到过,

在他书中一个博学的地方。)

那位拉比向它揭示宇宙

(这是我的腿;这是你的;这是绳子)

终于,在几年以后,那冥顽的弟子

多少已能够清扫犹太教堂。

也许在记录里有一个错误

或是在那个神圣名字的组合里;

无论这巫术多么高超,

那位人类的学徒从没有学会说话。

它的眼睛更像狗而不像人,

而比起狗眼,它们更接近于物,

这目光会在拉比身后跟随

穿过那些隐秘宅室的可疑的暗影。

戈莱姆还存在一点反常与粗鄙

因为每当它经过,拉比的雄猫

就躲藏起来。(舒莱姆书中没有这只猫

但透过时间,我猜到了它。)

向着上帝它举起孝顺的手臂

摹仿它的上帝默默祈祷

或者,带着愚蠢的微笑,它松动,

报以凹面的,东方式的鞠躬。

拉比望着它,满目柔情

也有某种恐惧。我是怎样(他自语)

得以制成了这伤心的儿子,

却又停步不前,算是上智无为?

我何必在无穷无尽的序列里,

增添又一个象征?我何必

给那在永恒中徒然缠绕的线团加上

又一场因果,和又一个不幸?

在痛苦与迷朦之光的时辰里

对着戈莱姆他垂下了双眼。

又有谁能告诉我们上帝感到了什么

当他望着他在布拉格的拉比?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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