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流淌出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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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天空像关不上门的水渠,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湿冷的空气让躲在室内的我也得穿着羽绒服御寒,免不得心里叹息这鬼天气。被雨水封在家里的我只能选择看书,挑选了一本多人推荐的非虚构类优秀散文《冬牧场》,作者李娟,是一个可以与三毛,萧红媲美的女作家,这本书是她的亲身经历,真景、真人、真情感。打开这本书,我没舍得放下,不是因为故事精彩,而是里面生活深深地吸引我,让我感知到生活如此美好,就连窗外的雨丝和屋檐的雨声都显得美妙动听了。
李娟为了体验冬牧场生活,在2010至2011年冬天,跟随牧民在新疆阿勒泰地区南部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中生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她克服语言不通,极寒天气,缺水,没有私密空间等等的困难,创作出了独一无二的带着牧民生活气息的作品。
她为了能够抵御零下三四十度的极寒天气,下身从里到外依次是:棉毛裤、保暖绒裤、驼毛棉裤、夹棉的不透气的棉罩裤、羊毛皮裤。上身依次是:棉毛衣、薄毛衣、厚毛衣、棉坎肩、羽绒外套、羊毛大衣。再加上皮帽子、脖套、围巾、口罩、手套。如此全副武装压得她气都喘不匀,胳膊也抬不起,脖子也扭不动,口水都咽不下……还得在野外跟随牧人赶着羊群、牛、马、骆驼转场,天天睡雪地,凌晨四点起床,行走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到了冬牧场,地窝子四周全是羊粪板、羊粪堆,睡下去头发里,嘴巴里都会有羊粪屑掉进去。喝的水是采集野地里的雪,雪里夹杂的沙子和羊粪蛋全化在水里,缺水,缺蔬菜,缺网络,缺电。这样艰苦的环境,也许我三天也坚持不下去,可她硬是在如此封塞,贫瘠,荒凉,孤独的环境下和牧民打成一片,赢得他们的尊重。
假如由我来写冬牧场,我会像李娟那样深入到牧民中去生活吗?回答肯定是不会。我可能会选择轻松地采访一些牧民,然后躲在书房里,开着空调,舒舒服服地用别人嘴里加工过的资料,添加些想象和虚构来完成。而她坚持了三个月,观察、记录、体验,把哈萨克游牧民族的生活原汁原味地搬到读者面前,使她的文字具有超过时空的力量,那是从生活中流淌出来的文字,一直流到人民文学的获奖平台,可见优秀的作品从来不是从天上掉下来了,而是用生命铸就的,就如路遥《年凡的世界》。
哈萨克人的祖先面对长达半年的冬季,贫瘠的土地和稀少的牧草,为了生存不得不选择“游牧”这种艰辛动荡的生产生活方式,年复一年恪守自然的规律在大地上穿梭,从阿尔泰深山一直到天山北部的开阔地带,牧人们每年迁徙距离逾千里。搬迁次数最多的,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李娟参与的那次恰好是最后一次的冬季放牧,这片冬牧场就将废弃,哈萨克人将定居下来,采用种植牧草,牛羊圈养的生产生活方式,彻底告别游牧传统。所以李娟的《冬牧场》是历史的见证,她的文字直白又克制,客观地叙述和点缀的抒情水乳交融。读完掩卷,那些人、羊、牛仿佛还在面前,让我担心那片荒野没有牛羊的踩踏,草籽能否落地生根,没有牛羊粪便的肥料,牧草能否茁壮成长,没有人类的活动,荒野是否会荒漠下去……
冬牧场是一片荒原,满目是薄薄的雪和厚实的沙,稀疏的牧草失去了颜色变成透明的枯草,荒野上的鼠、狐狸都藏身到洞里御寒,甚至于狼也不例外。人的地窝子也是向地下挖两米多深的大坑,四周用羊粪板做壁挡着沙子塌陷,坑上架几根椽木,铺上干草,压上羊粪渣,便成了“屋顶”,人就生活在羊粪堆里。就在这十多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还得留出做饭吃饭的地方,一家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都生活在一起,从洗脸刷牙吃饭睡觉,打嗝放屁磨牙打呼噜各种琐碎,没有一点私密可言。走出地窝子,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白雪和黄色的沙丘,天空象倒扣在大地上的锅,笼盖四野,人走在这天地间象只蚂蚁,孤独,寂寞,荒凉。
李娟生活在居麻家,居麻五十多岁的哈萨克汉子,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强冷天气,穿戴着厚厚的衣服裤子,赶着羊群到荒无人烟的沙漠,走上六、七个小时才能回到冬窝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吃,连水也喝不上一口,一天天地放羊,不能休息,直到晩上赶着羊群回窝,人冻得像根冰棍,在炉子边烘半天才能缓过气来。长年累月的劳动和不良的生活环境,居麻夫妻都有这样那样的疾病,酸痛难忍,只能吃整把的止痛片和阿斯匹林。牧民家七八岁的小孩看起来只有四五岁,长不大的样子,可是刚刚长大就快速地老去,居麻的女儿加玛,虽然只有十八岁,眼角却显出了老态。
艰苦的游牧生活同时造就了牧民积极乐观的心态。他们追求美丽,不管是多么临时的家,哈萨克女人都会收拾得整整齐齐,野外放牧的男人受苦的心得到温暖和喜悦。不管地窝子多么简陋,加玛把花毡铺开,壁毯挂上,给一切露在外面的家什披上绣着花的盖头——被垛、衣物、小铁皮箱、电瓶、音箱(插卡的那种播放器)……于是一切都羞羞答答、温情脉脉地统一了风格。女人身上佩戴着颜色鲜艳的宝石,“加玛一直戴着一对廉价又粗糙的红色假水钻的耳环,才开始我觉得俗气极了。很快却发现,它们的红色和它们的亮闪闪在这荒野中简直如同另外的太阳和月亮那样光华动人!”
哈萨克人是极好客的。牧人的好客,既出于寂寞,也出于互助的人际需求。每个人都作为主人,为他人提供过食物和温暖的房间,同时他也不可能避免做客的境遇。这种宾主间的平等,令荒野中的人际交往踏实、真诚又单纯。客人登门,立刻铺开餐布奉茶。若碰到开饭就一起坐下来吃,碰到煮肉也毫不客气地入席。若碰到劳动,同样也跑不掉,立刻下马投入。我不知道他们定居以后会怎么样?是否也会象城市居民一样,进出锁门,住了七八年对面人家都不认识?是否也会看见老人跌倒了不敢扶,看见小偷偷东西不敢说?是否会象我一样,怀念故乡。
人是天地间的主人,世上的一切为之倾斜。“我观察一切经过这片大地的痕迹。最大的痕迹是路。哪怕是一条轻飘飘的、痕迹浅淡的路,也会令世界为之倾斜——倾斜向这路指向的地方。在空敞的天空下,一片片戈壁缠绕着一片片沙丘,永无止境。站在高处,四望漫漫,身如一叶。然而怎么能说这样的世界里,人是微弱渺小的?人的气息才是这世界里最浓重深刻的划痕。人的气息——当你离他住居之处尚遥遥漫漫之时,你就已经感觉到他了。你看到牲畜脚印渐渐凌乱、焦急。看到这些脚印渐渐密集,渐渐形成无数条小路。这些小路又渐渐清晰,渐渐向着他所在的方向一一合拢。一切都指向他,一切都正马不停蹄向他而去。是的,“倾斜”,整个世界都向着他倾斜。他就是这荒野的主人。”没有人,天地是死寂、荒凉的,有了人,天地就有了生气和活力,作为人,我们如何对天地万物负责,不任性地无作非为,滥伐乱砍,排污放毒,让天地失色,人畜受害,这永远是人类思考的课题。
李娟的文字充满了孩子气的好奇心,她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待酗酒的居麻,一刻不停地劳作,粗糙的双手除了放羊还能绣花,去感受沉默的嫂子的勤俭持家和柔情,去探索加玛等年轻人的思想和情感,去思考牧人和牧场的未来。她笔下的梅花猫,熊猫狗还有“少先队员”的羊都是那么可爱,显示出生命的顽强和敬畏。“放下茶碗,起身告辞的人,门一打开,投入寒冷与广阔;门一合上,就传来了他的歌声。就连我,每当走出地窝子不到三步远,也总忍不住放声唱歌呢!大约因为,一进入荒野,当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时,感到什么也无法填满眼前的空旷与阔大时,就只好唱起歌来,只好用歌声去放大自己的气息,用歌声去占据广阔的安静。”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
冬窝子生活结束了,我有一种怅惆充塞心间,沙漠荒野是冷清的,孤独的,可也是充满温情的,可爱的。我看着窗外连绵的细雨,想着十几年过去了,居麻一家生活得怎么样了?加玛出嫁了吗?冬牧场没有了牛羊能否绿草茵茵,或者更加荒凉……我庆幸生活在江南,四季分明,鱼米之乡。和零下三四十度的荒野相比,雨丝也温柔,在灯光下晶莹透亮,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可抱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