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
一
村支部村委会成员从上午八点多开始就坐在田聚村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已经连续近两个小时了,会议仍在进行。第一书记宇阳看着大家疲惫的神色说:“我把精准扶贫的相关政策再说一遍,然后我们分一下任务,每个村干部包几个村民组,到每家每户进行摸排巡查。八不准,第一,因赌博、吸毒、好逸恶劳等原因致贫的。第二……关于九条红线,我再强调一下……第三,家中有现任村两委会成员的贫困户……关于政策,我们就学习到这里,主要是落实,在工作中要认真落实。这次的精准扶贫,任务艰巨,我们要做到真扶贫,还要扶真贫,使真正的困难户,通过这次帮扶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起来,不能像以往那样雷声大,雨点稀,更不能歪曲了扶贫政策,使那些富裕户受益,真正贫困的得不到。政府这次是下定了铁心来做扶贫工作,让那些生活真正有困难的群众走出困境,从中央到地方对这项工作都很重视,当作头等大事来抓。这项工作搞不好出了纰漏,一票否决。我们要拿出绣花一样的耐心,不漏查一人一户,对于贫困户,送去党和政府的温暖和关怀,对于富裕户,要向他们宣讲政策,让他们口服心服,理解和支持我们的工作。在向他们宣讲和解释时,让他们理解政策的主要内容和精髓,农民大都文化知识不深,不能照着文件念,要把我们正确理解的说给他们听。我们的思想上不能有包袱,认为这次的扶贫把我们甩一边了,想不通,于是一问三不知,把什么都往外推。他们不问我们,问谁呀?难道让他们去向乡里县里问,去省里,去国务院的农村政策研究室去问吗?具体工作的分工有村支部的李支书分一下,会后我们按照李支书的安排去做。”
宇书记说完感到口干舌燥,他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口茶,看了看李支书,李支书手里拿着《贫困人口上报九条红线》《贫困人口识别八不准》及《政策明白卡》,他边翻看边说:“我们就按照刚才宇书记讲的做,脚步迈大点,腿放勤快点,每家每户都要走到,得不到金钱,要明白政策。我们村有大大小小村民组二十个,四个村干部,每人负责五个,大家就近吧,自己找五个,让文书记录一下,这就是你的任务。到了村民组,先把群众集中起来,说一说这次的扶贫政策。看看有谁没来,再去他家里,这样可以减少工作量,宇书记,你看这样行吧。关于贫困户,让他们自己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相互知根知底,比我们摸得清,我们对照相关的政策把把关。不管到哪个居民组,贫困户定下来以后要及时通报给乡亲们,让他们心里有底,不要到时候说都是村干部弄的,我们不知道啊,把责任都推给村干部,咱们辛苦不说,还要背这个黑锅。还有一点,就是要照顾好那几个家境贫寒又爱捣蛋的家伙,对照政策他们确实评不上贫困户,只要大家没意见,倾斜一下嘛,制度政策是人制定的,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要用活政策,不能有一个人因不满而往上捅娄子。总之,我们要做到既精准扶贫,又和谐稳定。要带着感情来做这项工作,不能像刚才宇书记说的那样,反正这次没有我们的份,就马马虎虎,敷衍了事。这些相关的政策,每人多带几份,在人口多的地方,显眼处张贴几张。有这些政策在那里贴着,不用我们多费口舌,都是明白人。文书,把任务分解一下,我们该回去的回去,该到居民组的到居民组去。宇书记来得晚,对咱们村情况摸得不是那么熟悉,宇书记就和李大炮一个组吧,你们包两个大点的人口多的队,宇书记也好监督一下大炮。明天还是这个时候,我们还是在这里聚会,汇报汇总摸排情况,把精准扶贫对象基本定下来,然后我们再对照政策排查过滤,再然后反馈给群众,让他们看看这样定中不中。最后在全村公示。我说的有点多有点远了,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干啥干啥吧。”说完,李支书给大家分发相关的政策卡,一再强调要张贴出去,不能拿回家当擦桌纸。村长李文志也就是支书称作李大炮的,把政策卡卷好用一根细线系成圆柱形,夹在胳肢窝对第一书记宇阳说:“走啊,宇书记,咱们一块儿,今天上午不下队了,中午在我家里吃饭,下午再去。宇书记来这么久还没有喝过我家一口水,今天说啥也得去。”宇书记欣然接受了村长的邀请:“好,我就不推辞了,跟你一起去你家,也算是深入群众了。下午你带着继续深入群众。”
按照文书的分工,四个村干部各自领取了任务分散到这个和钓鱼岛主岛面积差不多的田聚村的二十个居民组,开始了精准扶贫的摸底排查。其实,对于每一个村干部来说,就是坐在屋子里也能把贫困户摸排个八九不离十,他们之所以不辞辛苦,主要是按照宇书记的要求,向农民宣传政策。田聚村,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居住了几十年,对于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所不了解的是这些年出外打工的多了,他们的腰包里究竟有多少钱。田聚村,这块富得流油的黄土地,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财富像海里的波浪一样从土地里往上翻滚。但是,到后来,农民的负担越来越重,有些农民抛弃了懒以生存的土地到外打工。而随着农民对越来越沉重的负担的怨声载道,村干部越来越多,有支书、村长、副村长、文书、公安主任、计生专干、团委书记、民兵营长、联队会计等十多人,这些人虽然不是政府的官员编制,但都要从土地上从农民身上拿取提成。每次村委会的换届选举虽然采取了民主制,但是大家拉帮结派,拉选贿选,各霸一方,很难把哪一个给剔除掉。除了这些能叫上名字的官儿,还有一些协助村委工作的组织,如计划生育小分队、青苗管理小分队等,这些人也要吃提成。他们的工作大都是扰民,如秋收已毕场光地净,猪牛羊如果管理不善跑到野外,被小分队捉住不但要罚钱,有时候还要把人或牲口弄到村委会大院,一关就是几天,不信你不拿钱。后来,农民负担一减再减,村干部跟着减少,各种小分队也先后解散。再后来,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富有,在家里种地的也通过承包流转的方式成了地主,村干部不是委派几乎找不到人干了,到现在精简到四人。李大炮李文志是由原来的副村长升任村长的。以前当副村长时,经常跟着村干部吃吃喝喝,兜里没有多少票子,而嘴上总是油腻腻的。现在升任村长,却连吃喝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很有情绪,常常闹着辞职不干了。现在精准扶贫的任务压了下来,他却欣然接受。他在当副村长的时候就是这样,只要有任务有工作干,就是吃亏也心甘情愿。
李大炮和宇书记吃过午饭摸排的第一个村民组就是李大炮居住的小李庄。李大炮让宇书记在家里喝茶休息,他自信地保证本组的工作很好做,不会有什么差错。李大炮解开宣传单,从里面抽出三张,找到一处干净的墙壁,把《贫困人口上报九条红线》《贫困人口识别八不准》《政策明白卡》并排贴上去,然后扯起他那公鸭嗓子:国家又搞扶贫了,男女老少都出来开会,不来人可没有你家份啊。这一吆喝,立马聚集了许多人,有的端着饭碗跑出来,生怕没有自己的份。能识字的聚在宣传单旁边,一条一条地往下阅读,不识字的就向村长打听怎样扶贫,是不是还像以往那样吃低保,一年能搞多少钱。看看人到的差不多了,李大炮说:“咱们都不要吵嚷了,现在听我把政策说一遍。今年的扶贫和往年不一样,今年是精准扶贫,钱也多得多。除了宣传单上说的那些以外,还有一点就是人均年纯收入达到三千零二十六,就不算贫困户了,报上去也批不了。什么是人均年纯收入呢,比方说,你家有三口人,种了十亩地,这是个比方啊,卖了一万五千块钱,除去化肥种子农药除草剂水利费耕种收割的机械费,也就是往外拿钱的开支,不算你的人工,你整天在地里流汗也不算,这些开支是五千,还剩余一万,三口人平均合三千三百三十三点三三三,超过了三千零二十六,那你就不算贫困户了。这还没有算你家喂的那口猪呢,把猪算上去收入还要多些。还有你农闲时外出打工多少也挣一点吧。都明白吗?自己在心里合算一下你收入到底有多少,算不算贫困户。”村长这个三千零二十六的底线一划,许多人都默默地走开了,留下的几个开始对政策和收入讨论起来,都说按这样的标准不要说咱们队,就是整个田聚村也找不出几个贫困户。现在政策好,有胳膊有手的稍稍动一下也能挣那么多。
人差不多走光了,村长却着起了急,他急忙把正准备离开的人召集在一起说:“关于扶贫政策是那样说的,按照政策来咱们谁也达不到。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要是没有一家,有点亏呀。这收入的事你说多少就是多少,谁也没有看到你家的钱在外面堆着,不像房子啊车啊,在那里明摆着,一眼就能看出来。依我看,咱把有老年纪人的住房破旧的报上去几家,老年人一是不能干重活儿,少了收入,二是经常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得花钱。”说着村长又一吆喝,走散的人又聚集起来了。
现在大家完全抛开刚才村长给指明的底线,相互评论贫困的程度,凡是家里有五六十岁的老年人,哪怕还能到建筑工地掂泥兜干重活也报了贫困。还有的家里存款几十万,准备在城里买房子,也以住房破旧为由申请贫困。大家报着村长算着,差不多有一多半都成了贫困户。村长说:“报了这么多,不知道能批下来多少。批下来你领钱你自己花,不用感谢我,该谢政府,批不了你也别埋怨,我是好心好意。希望都能批下来。”大家听了满不在乎地说,管他批下来批不下来,只要你给我们报上去,批不了也不怪你。反正是国家的钱,搞十块是十块,不要白不要。
这时,一直没有出来开会的李四蹒跚着走了过来。他说刚才在吃饭,不知道都在这里开会,听到这边很热闹,他过来看看。当李四知道大家是申报贫困户时,急忙说,把他的也报上去。有人对他说,申报是有条件的,年人均纯收入少于三千块才能申请。李四挤到李大炮面前,问村长那上面写的是什么,村长说是往上报的贫困户。李四好歹是个初中生,整个小李庄的大人小孩包括嫁过来的新媳妇的姓名没有一个不认识的。当他看到有好多户家底殷实都报了时,就质问村长,这报贫困户不是说看收入吗?那些都是收入不到三千的啊,你骗鬼呀。我也报,把我的写上去。
一听到李四也要申报贫困,许多人阻拦道,四哥啊,你就别来凑这个热闹了,这几个钱给你你也不稀罕;老叔呀,你缺啥也不缺钱,你手指缝漏的也不止这点钱,你要那么多钱干啥啊,找小婶子吗?大兄弟,扶贫可不是闹着玩的,钱是老虎,搞不好要被钱伤害,你以为国家的钱就那么容易花呀……
听到大家七嘴八舌的指责和阻拦,李四有点不高兴了。他可怜兮兮地说:“你们只知道我以前能干,有点钱,可是今非昔比了。两个儿子埋怨说我把钱给了女儿,不管我的事了。要不是有点低保,我这日子都没法过。”李四为了能够获得贫困,不惜给儿子安上不孝的罪名,甚至把他的低保也给拉了出来。其实,李四这样说不是空穴来风,不但有根据,而且有难言之隐。李四是小李庄乃至于田聚村最早出去打工的人,别人出去是卖力气挣辛苦钱,而他干的是自由自在的收废品的营生。开始时他连捡带收,效益不怎么好。后来他摸清了这个行业的门道,也有了四通八达的人脉关系,票子源源不断地往口袋流入,一年少说也有几十万,几年下来净资产几百万,号称千万富翁。大儿子接手一处工厂,当了厂长兼董事长,一次性付给工厂三百多万,都是他一把拿出来的;二儿子买了一条船搞起了长江航运,他一碗水端平,又支助小儿子三百多万。为了防老,他把剩余的钱和以后挣的都交给女儿保存。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儿子们埋怨他不该把钱给女儿,特别是儿媳们经常给他黑脸色,他一气之下回到了小李庄,过起了养老的悠闲日子。
听到李四故意叫穷,大家的指责更严厉。别提你那低保了,比买的还贵,不知道你把花的钱领回来没有。除了傻蛋那样干,花自己的钱不好吗?非要掏钱买低保。
你占用了别人的低保指标,当官的心里高兴啊。人家有钱怕露富,很低调,而你呢,生怕别人不知道,连天上的神仙都知道你有钱。去年过年你儿子回来,开着专车到武汉买烟花,一车就拉一万多,够几个家庭过个年。要说你没钱,鬼都不相信。
你如果还是小李庄的人,就把咱村五保户、天灾人祸倒霉的给支助一点。钱花在这地方是正道,人家会记住你的好,会感激你一辈子,比吸大烟下窑子强。
指责在继续,也越来越严厉,有的指责还带着不小的怨气。这些指责激怒了李四,他高举着手臂在空中来回划着,对着那些指责他的人骂道:“我日他姐,我找国家要两个钱不得你们的了。看你们那凶样,还想拧着门鼻子给我烧死呢。亏得你们没有当官,当了官还不把人给饿死啊。丑话说在前头,我也不怕得罪人,没有我的,小李庄谁也别想要,就是穷得叮当响拉棍要饭也别想国家的扶贫。”
刚才指责李四的那群人本来心里就有一股怨气,这时听到李四出言不逊,更加恼怒。有几个人冲到他面前质问他骂谁,撸起袖子要揍他。村长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赶忙过来把他们拉走。李四也不是善茬,跺着脚继续骂着。俗话说,叫花子也有两个交好的,李四虽然做事高调,但是从来没有为富不仁,在村里接济过不少邻里乡亲,再加上本家亲戚一大帮,在关键时刻绝不会胳膊肘往外拐,所以很快形成了一股对抗指责的力量。在村长的竭力调和劝解下,双方虽然剑拔弩张,但是都怕理屈,没有人敢先动手,只是吵骂越来越厉害。本来是为农民谋福利的大好事,却因为村长怕本家人吃亏结果闹成了一锅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