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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重:史学创新为何需要借鉴经济学的创新理论?

2018-06-19  本文已影响1人  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作者:李伯重,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
摘自:《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5期,原题为“原创与积累:中国人文学术如何创新”
本文系作者2017年12月28日在第四届思勉原创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说,原载《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5期

史学科学化的过程,表现为一波又一波“新史学”的出现。先前的“新史学”,不久即变成被批判的“旧史学”,而新出现的“新史学”随后又变成了“旧史学”,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浪推前浪,形成了近代史学发展过程中连绵不断的“新史学”运动。而改进意味着新陈代谢,吐故纳新。这个“新”是先前没有的,需要创造,这就是创新。

创新是经济发展的根本动力。2013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费尔普斯(Edmund Phelps)在其《大繁荣——大众创新如何带来国家繁荣》一书中说:“一个民族的繁荣取决于创新活动的深度和广度。”该书第一章《现代经济体的活力之源》第一节即以《创新、活力与增长》为标题。创新不仅是经济的活力之源,也是学术的活力之源。

那么,什么是创新呢?在西方,被称为“创新之父”的著名经济学家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提出的创新理论基本观点如下:第一,创新是生产过程中内生的。第二,创新是一种“革命性”变化。第三,创新同时意味着毁灭。第四,创新必须能够创造出新的价值。第五,创新是经济发展的本质规定的。第六,创新的主体是“企业家”。

熊彼特进一步明确指出“创新”包括以下五种情况:(一)创造新产品,或者具有原有产品所无的新特性的产品。(二)采用新生产方法。这种新方法是在有关的制造部门中尚未通过经验检定的方法,不需要建立在科学上新的发现的基础之上。这种新方法也可以存在于商业上处理产品的新方式之中。(三)开辟新市场,这个新市场是某制造部门以前不曾进入的市场,不管这个市场以前是否存在。(四)控制原材料或半制成品的新供应来源,不管这种来源是已经存在的还是新创造出来的。(五)实现一种工业的新组织,比如造成一种垄断地位或打破一种垄断地位。

后人将他的意思归纳为五个创新,依次为产品创新、技术创新、市场创新、资源配置创新和组织创新。

熊彼特的创新理论,在一定程度上也适用于史学创新。首先,史学创新是史学研究内生的,不能寄希望于史学研究之外的力量来人为制造史学创新。其次,史学创新是一种“革命性”的变化,不能依靠原有的研究机制来进行创新。第三,史学创新意味着新陈代谢。“新史学”的不断出现和发展,就是对“旧史学”中一些弊端的克服。第四,史学创新要重视新方法的发明,但更要重视新方法的应用,目标是创造出的产品具有新的价值。第五,史学创新要着眼于“发展”(即质变),而不是“增长”(即量变)。第六,史学家是进行史学创新的人,但是只有当他们把史学研究的各种新要素组合起来进行创新时,才能被称为真正的史学家。

具体而言,史学创新的内容包括:史学必须为社会提供新的产品,以满足社会对历史知识的新需求;史学研究必须采用新方法;史学研究必须开辟新领域;史学研究应当开辟新的资料来源;史学研究应当采取新的组织方式,改变以前那种基本上是单兵作战的传统方式。虽然以上类比不一定完全符合史学创新的情况,但我觉得对于史学家们来说,这仍然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讨论什么是创新之后,接着的问题是史学研究怎样创新。

如前所言,熊彼特认为先有发明,后有创新;发明是新工具或新方法的发现,而创新是新工具或新方法的应用。由此来看,发明并非大多数人可以做到的,但是把他人发明出来的新方法、新工具运用于自己的工作中,却是大多数人可以做到的。

按照熊彼特的理论,史学创新,必须采用新方法,开辟新领域,发现新的资料来源,采用新的组织方式,目的是为社会提供新的产品,以满足社会对历史知识的新需求,在此基础上,“建立一种新的生产函数”,即“生产要素的重新组合”。

史学研究的三大基本要素是史料、方法和问题意识。在今天,这三大要素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新事物爆炸性地出现,令人目不暇接。

首先,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史料发生了巨大变化。一个例子是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保存的清代历史档案,总数约1200余万件(册),其中完好或比较完好、能够提供社会利用的约1000余万件(册),残破或严重残破、暂无法提供利用的约200余万件(册)。在能够提供利用的1000余万件档案中,汉文档案有800余万件(册),满文档案约200余万件(册),还有蒙文、藏文、维吾尔文、托忒文等少数民族文字及英、日、俄、德、法等外国文字的档案。这些档案是研究清史的第一手资料,史料价值不言自明。从1925年起,经过近80年的整理,对所存完好和比较完好的档案进行了分类、整理、组卷,大部分编制了案卷级目录,少量编制了文件级目录。

近20年来,又开始对重要卷宗档案逐件著录、拍照扫描,现在共编制各种检索目录1400余册,并公布出版各类档案150多种,1270多册,3.8亿多字。但是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对于清史学者来说,这些资料中的绝大部分依然无法使用。到了2005年底,该馆正式启动《清代档案文献数据库》重点档案文献数字化项目,采用最新信息技术和古籍数字化技术,有计划、分步骤地将这批文献整理出来,最终将建成最具规模的清代档案文献专业数据库。首批成果《大清历朝实录》和《大清五朝会典》已推出。这样,即使远在异国他乡也可以通过网络查阅和使用这些资料,从而使得清史研究可以使用的史料数量骤然“暴增”了许多倍。

民间数据公司开发的历史数据库也在飞速发展。其中北京爱如生公司研发制作的“中国基本古籍库”,分4个子库、20个大类、100个细目,精选先秦至民国历代重要典籍,总计收书1万种,单库全文超过17亿字。目前爱如生公司已陆续推出包括中国近代报刊库、中国方志库、中国谱牒库、中国类书库等在内的大型数据库14个;包括四库系列、别集丛编系列、历代碑志系列、地方文献系列等在内的9个系列共82个专题数据库;包括明清实录、永乐大典、四部丛刊等在内的数字丛书库50个,还有“原文影像版数字原典”产品8个“、全文检索版拇指数据库”9类1000个产品。北京时代瀚堂科技有限公司推出的《瀚堂典藏》分为古籍数据库、近代报刊、民国文献大全三大主体部分。全库共包含有15000多种古籍,25000种民国报纸期刊,近4000万条记录,汉字总量超过40亿。湖南青苹果数据中心有限公司提出创建“华文报刊文献数据库”计划,将从清朝嘉庆年间至今200年的4000种报刊中挑选1/10进行数字化,形成拥有4000亿汉字和4亿篇文章的海量历史文献库。

除了这些过去我们不知道或者无法利用的“新”史料外,即使是那些已经知道或使用过的“旧”史料,由于有了新的研究方法和问题意识,今天也可以成为“新”史料,即如“古史辨”运动领袖顾颉刚所说:“有了一种新的眼光再去看书时就满目是新材料了。”因此,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史料,在数量上是以往学者能够看到的多倍。它们持续大量出现,对于史学研究来说是史无前例的。借用熊彼特的话来说,这是一个新的“生产要素”。这个“新生产要素”的出现,被年鉴学派第三代领袖勒高夫称为“资料革命”。他说:“历史学今天正经历着一场‘资料革命’,这一革命与新史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次,在方法方面,20世纪史学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梁启超倡导史学革命,原因之一是中国传统史学“徒知有史学,而不知史学与其他学之关系”。因此“新史学”研究应当“取诸学之公理公例而参伍钩距之,虽未尽适用,而所得又必多矣”。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中借用方法,成为近代史学“科学化”的基本特征。

在今天,史学研究的新方法层出不穷。但正如吴承明的经验之谈,“就方法论而言,有新、老学派之分,但很难说有高下、优劣之别”;“新方法有新的功能,以至开辟新的研究领域;但就历史研究而言,我不认为有什么方法是太老了,必须放弃”;“我以为,在方法论上不应抱有倾向性,而是根据所论问题的需要和资料等条件的可能,作出选择”。这样,各种方法都摆在我们面前,可以选用的方法就更加丰富了。

第三,从问题出发,是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特征。波普尔(Karl Popper)提出“社会学的技术方法”,即从问题开始,提出理论和假设,通过批判检验和消除错误,最终达到社会改革和改良的目的。从问题开始,就是所谓“问题意识”。

问题意识是史学研究三大要素之一。年鉴学派学者费布里(Lucien Febvre)说:“提出一个问题,确切地说来是所有史学研究的开端和终结。没有问题,便没有史学。”只有有了问题意识,才能去寻找史料和方法,开展研究,因此另外一位年鉴学派学者菲雷(François Furet)说得很清楚:“不是史料决定研究方法,而是研究方法决定史料。”宋史学家刘子健(James Liu)则指出:“余英时说‘史无定法’,研究历史的题材不同,自然没有一成不变的方法,所以更妥贴地说应当是‘史采佳法’,因题制宜。再更大胆地说是‘因问求法’,如同科学家做实验一样不断尝试终可能走出一条路来。或许有人怀疑应当先有方法再寻问题。这不对,应先有问题意识,再去尝试并强调‘学问’的‘问’。”

一个人的问题意识,是其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所决定的。全球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Leften Stav-ros Stavrianos)说:“我们每一代人都需要重写历史,因为每个时代都会产生新问题,探求新答案。”这些新问题是各个时代特有的,是人们所处的客观环境作用于主观的产物。正如一个人不可能用双手拉着自己的头发使身体脱离地面一样,没有人能够超越客观条件而先知先觉,提出与所处时代完全无关的问题。史学家也是这样,因此每一代史学家都会面对他们的前辈所不曾面对的问题,从而产生他们自己的问题意识。

史学家希尔(Christopher Hill)说:“每一代人都要重写历史,因为过去发生的事件本身没有改变,但是现在改变了,每一代人都会提出关于过去新的问题,发现对过去都有一种新的同情,这是和他们的先辈所不同的。”而哲学家和史学家克罗齐则说:“当生活的发展逐渐需要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变成现在的。罗马人和希腊人躺在墓穴中,直到文艺复兴欧洲精神重新成熟时,才把他们唤醒……因此,现在被我们视为编年史的大部分历史,现在对我们沉默不语的文献,将依次被新生活的光辉照耀,将重新开口说话。”

在今天,中国和世界都处在一个大变化的时代,这个时代给我们提出了无数的新问题。为了解决这些新问题,寻求新答案,我们需要从历史中汲取智慧。因此,今天史学研究中的新问题超越以往任何时代。注意这些问题,带着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去看历史,就有了新的问题意识。80多年前,中国史学家顾颉刚说道:“现在用了新的眼光去看,真不知道可经开辟出多少新天地来,真不知道我们有多少新的工作可做。”在今天,情况更是如此。

有了新史料、新方法和新问题意识,史学创新的基本要素都具备了。在史学研究中,一位真正的史学家(相当于熊彼特说的真正的企业家)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要素组合起来,形成一种过去没有的新组合。这样,就可以生产出能够满足社会新需求的新产品,从而造成史学研究的创新。

对于每一个史学工作者来说,如果明白了如何创新,那么进行创新就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工作了。一个厨师,有了新的食材、新的烹调方法和新的菜式,不管使用其中哪一种,都可以做出新的美味,如果把这三者或者其中任何两种组合起来,他制作出的美味就更是无人能及。新的美味就是创新。史学研究的创新,从根本道理上即是如此。因此,这是每个“有心人”都可以做到的,尽管各人成就不同,但都是创新。如果史学研究能够出现“万众创新”的局面,那么我们的史学园地就会生机勃勃。40多年前,“年鉴学派”第三代领袖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在谈到史学危机问题时说:“我们希望继续存在的发展,静止等于死亡。”静止就等于死亡,没有创新就意味着史学的死亡,而今天史学创新的条件比过去任何时代都好,我们史学工作者所要做的,就是以创新为己任,抓住这个有利时机,积极创新,大胆创新,使得我们的史学研究取得更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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